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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二


  “你放心!我听都不听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,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,她倒是心口如一,备好了纸笔茶水,关照娘姨、大姐都去睡觉,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。

  “老古,”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:“直到今天晚上,长根回来,这件招抚的大事,才算定局。我把前后经过,详详细细说给你听,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,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。”

  “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,当面谈倒不好?”

  “情形不稳,事未定局,不好留甚么笔迹。照现在的样子,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,才显得郑重。而况,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,口头传话,或许误会意思,不如写在纸上,明明白白,不会弄错。”

  这一封长信写完,自鸣钟正打三下。夏至前后,正是昼最长、夜最短的时候,看窗外曙色隐隐,夜深如水,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,胡雪岩不忍唤醒她,便跟古应春商量,两个人睡一张大床。

  “这又何必?”古应春笑道:“放着‘软玉温香’,不去‘拥满怀’,未免暴殄天物。自然是我用小床,你们用大床。”

 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,便改了主意,“你一个人睡大床吧!”他说,“我跟她去挤一挤。”

  “挤有挤的味道。随便你。”说着,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。

 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,只见残焰犹在,罗帐半垂,妙珠裹着一幅夹被,面朝里睡,微有鼾声。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,轻轻关好了门,卸衣灭灯,摸到床上,跟妙珠并头睡下。

  他不想惊动她,但心却静不下来,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,此物最宜枕上,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,浓郁媚冶,令人心荡。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,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“无锡快”上,与阿珠纠缠的光景,余味醰醰中,不免惆惘,越发心潮起伏,无法平贴。

 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,吵醒了妙珠,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,自然一惊,她彷佛着魇似的,倏然抬起半身,双手环抱,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。

  “是你!”她透口气,“吓我一大跳。”

  “你倒不说吓我一跳。”胡雪岩失笑了。

  “真正是,鬼头鬼脑!”妙珠嗔道:“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?”

  “偷偷摸摸才有趣。”胡雪岩伸手一拉,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,“我本来不想吵醒你,实在是睡不着。”

  “古老爷呢?”

  “他在大床上,也是刚睡下。”

  “恐怕还不曾睡着,声音轻一点。”妙珠又问:“信写好了?”

  “自然写好了才睡。”

  “写给谁的?”

  “写到苏州去的。”

  “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?为啥还要写信?照这样说,你还住两天?”

  这一连串的问句中,留他的意思,表露无遗。胡雪岩心想,如果说了实话,又惹她不快,因而便含含糊糊地答道:“嗯,嗯,也没有定规。”

 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。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,胡雪岩便不作戒备,老母在堂,一妻一妾,还没有儿子等等,都老实告诉了她。

  “刘三爷是极精明、极能干的人,想来你那位‘湖州太太’也厉害得很!”

  “一点不厉害。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。”

  “这是你的福气!”

  “谢谢你!”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,“我的福气还不错。”

  “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。”

  “这倒不见得。”

  “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、又体贴的人,过的是不愁吃、不愁穿的你心日子。你胡老爷人缘又好,走到那里都是热热闹闹,风风光光。这还不叫福气?”

  “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,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。”

  “我倒看不出来。”妙珠紧接着说,“照我看,你最随和不过。”

  “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,外头容易七搭八搭,气量小的会气煞。”

  “男人家有出息的,三妻四妾也是常事。”妙珠忽然问道,“你有了湖州太太,总还有上海太太、苏州太太?”

  “那倒还没有。”胡雪岩说,“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。”

 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:你看我怎么样?但这样毛遂自荐,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,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,只好忍着。但转念一想,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,那一样比别人差?他竟说“遇不着中意的人”,倒着实有点不服气。

  “那末,”她问,“要怎样的人,你才算中意呢?”

 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,答话便很谨慎,“这很难说,”他有意闪避,“情人眼里出西施,没有定规的。”

  这一来,妙珠就说不下去了,总不能这样质问: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?这话就问得出来,也乏味。自己这样一片痴心待他,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,随折随弃,真是教人寒心。

  念头转到这里,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,心头凄楚,眼眶随即发热,眼泪滚滚而下。

 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,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,他看不见她哭,但热泪下流,沾着胡雪岩的右颊,不能没有感觉,转脸一看,大惊问道:“咦!你又哭了!为甚么?”

  “我有心事。你不晓得!”

  “又是触动甚么心境了?”

  “我在想,珍姊倒快有归宿了──李七爷跟她说,这次招安做了官,要好好做人,干一番事业,预备把珍姊接了回去。我们姊妹相差一岁,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。从今以后,她归她,我归我,想想可要伤心?”

  “原来为的姊妹情深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何不你跟你姊姊一起嫁了李七爷?”

  这句话说坏了,妙珠的眼泪,倾江倒海一般,身子一蹦,面朝里边,拉起夹被蒙着头,“呵呵”地哭出声来。

  胡雪岩悔恨莫及,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,一句笑话,何至于惹得她如此?当然,这时不暇细思,只有好言解释,继以陪罪,只求她住了哭声。

  哭声不但不止,且有变本加厉之势,结果,门上有了响声──古应春被惊醒了,来探问究竟。

  “你听!”胡雪岩推着她说,“拿人家吵醒了。”

  妙珠不理,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,好事方始有望,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。

  “你真是,‘越扶越醉’!”胡雪岩无奈,只好起床去开了门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古应春踏进来问说,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,是啼笑皆非的神情。

  “那晓得怎么回事?讲话讲得好好地,忽然说舍不得她姊姊从良,伤起心来。”

 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,妙珠将被一掀,恨恨地说:“你死没良心!”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,掩面而啼。

 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,好让古应春去追问,果然,他中了她的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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