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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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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、又体贴的人,过的是不愁吃、不愁穿的你心日子。你胡老爷人缘又好,走到那里都是热热闹闹,风风光光。这还不叫福气?” “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,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。” “我倒看不出来。”妙珠紧接着说,“照我看,你最随和不过。” “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,外头容易七搭八搭,气量小的会气煞。” “男人家有出息的,三妻四妾也是常事。”妙珠忽然问道,“你有了湖州太太,总还有上海太太、苏州太太?” “那倒还没有。”胡雪岩说,“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。”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:你看我怎么样?但这样毛遂自荐,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,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,只好忍着。但转念一想,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,那一样比别人差?他竟说“遇不着中意的人”,倒着实有点不服气。 “那末,”她问,“要怎样的人,你才算中意呢?”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,答话便很谨慎,“这很难说,”他有意闪避,“情人眼里出西施,没有定规的。” 这一来,妙珠就说不下去了,总不能这样质问: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?这话就问得出来,也乏味。自己这样一片痴心待他,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,随折随弃,真是教人寒心。 念头转到这里,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,心头凄楚,眼眶随即发热,眼泪滚滚而下。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,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,他看不见她哭,但热泪下流,沾着胡雪岩的右颊,不能没有感觉,转脸一看,大惊问道:“咦!你又哭了!为甚么?” “我有心事。你不晓得!” “又是触动甚么心境了?” “我在想,珍姊倒快有归宿了——李七爷跟她说,这次招安做了官,要好好做人,干一番事业,预备把珍姊接了回去。我们姊妹相差一岁,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。从今以后,她归她,我归我,想想可要伤心?” “原来为的姊妹情深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,何不你跟你姊姊一起嫁了李七爷?” 这句话说坏了,妙珠的眼泪,倾江倒海一般,身子一蹦,面朝里边,拉起夹被蒙着头,“呵呵”地哭出声来。 胡雪岩悔恨莫及,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,一句笑话,何至于惹得她如此?当然,这时不暇细思,只有好言解释,继以陪罪,只求她住了哭声。 哭声不但不止,且有变本加厉之势,结果,门上有了响声——古应春被惊醒了,来探问究竟。 “你听!”胡雪岩推着她说,“拿人家吵醒了。” 妙珠不理,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,好事方始有望,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。 “你真是,‘越扶越醉’!”胡雪岩无奈,只好起床去开了门。 “怎么回事?”古应春踏进来问说,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,是啼笑皆非的神情。 “那晓得怎么回事?讲话讲得好好地,忽然说舍不得她姊姊从良,伤起心来。”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,妙珠将被一掀,恨恨地说:“你死没良心!”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,掩面而啼。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,好让古应春去追问,果然,他中了她的计。 “小爷叔,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?拿你恨得这样子,真教人不懂!” “你不懂,我也不懂。”胡雪岩唯有装傻,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,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,将身子往旁边一挪,手一扬,“天快亮了,请上床去吧,睡不了多少时候了。” 听这一说,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,彷佛第三者一走,她就孤立无援,有冤难诉似地,于是古应春踌躇了。 “到底为甚么?” “她要跟我,又不肯好好谈。弄这‘一哭二闹三上吊’的一套,你说好笑不好笑?” 古应春大感意外,不假思索地说了句:“这是好事啊!” “好事多磨!总也要慢慢儿谈,慢慢儿磨,才可以谈得拢。”胡雪岩打个呵欠,又催他走:“你请吧,我也要睡了。” 等古应春一走,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,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,她便等着他来谈。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,上了床却不开口。 事情成了僵局,妙珠又羞又恼,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,真个因爱成仇,心思拨不转,拚命往牛角尖里去钻。 越想越气,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,再看胡雪岩时,鼾声大起,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逼到了绝路上,悄悄起床,流着眼泪,找了根带子出来,端张椅子到床脚,在床顶栏杆上,将圈套结好,头一伸上了吊。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,有意冷落妙珠;好逃避纠缠,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,他都知道,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甚么,只觉得床突然一震,不由得睁开了眼,一望之下,吓得心胆俱裂,跳起身来,赤脚下了地,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,往上一耸,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。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,上了圈套,后悔嫌迟,那一剎那,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,人人可亲,所以此时遇救,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,一片心中,除了感激,还是感激,趁势抱往他的头,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而特哭。 这一下,不但惊醒了古应春,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,纷纷赶来探望,但心存顾忌,只在窗前门外,探头探脑,窃窃私议,只有妙珍排闼直入,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,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,赤着脚坐在那里,样子相当窘迫。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,彷佛遭遇了绝大难题,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:“古老爷,到底为了啥?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?” 古应春不答,只将嘴一努,视线上扬,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,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,束着一条白绸带子,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?心里疑惑,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,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。 这时的胡雪岩,心里异常矛盾,异常难过,但也异常清醒,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,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。 于是他沉着脸说:“珍姊,我有句话要请教你。彼此初会,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,大家都不算外人,我到同里来作客,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,我真不懂,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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