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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七


  第五天上,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,回到了同里,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。一到便调兵遣将,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,朱老大打接应,刘不才串清客,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“鸿门宴”。

  等布置停当,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,日期是在两天以后,所以不一到就请,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,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,需要两天的功夫。

  当然,谈正事归谈正事,送帖子的当天,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。

 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,不知包着甚么东西?客人不说。主人也不便问,说过几句闲话,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。

  “四个月的恩饷——”

  四个月的恩饷,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,驻区此刻不能预定,但一定会调到他处。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,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,倒要看看他用些甚么话来敷衍。

  “既然要投过来,好坏都说不得了。有你老兄在,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,我就谨遵台命了。”

  说着,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,里面是一迭旧簿子,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:“同心一德”。

  “这是花名册。我就只有这一份,时间局促,来不及誊清,只好请你看底册了。”

 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,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?看那册子,油腻垢污,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,翻开来看,里面涂涂改改,有些地方注一个“逃”字,有些地方注一个“亡”字,有些地方注着“改归某队”,是真实不虚的底册。

  “好极,好极!”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,“这份底册,我借用两天,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。”

  “不用你老兄费心,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,别人弄不清楚,我派人来抄。不过,”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,“我预备派三个人来,要在府上打扰两天。”

  这好像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,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。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,便代为应允:“小事,小事!尽管请过来。”

  “谢谢!就这样说了。今天我还有点事,不打搅了,后天下午,早点请过来,还有许多事要请教。”

  等跷脚长根一走,胡雪岩大为紧张,也大为兴奋,将俞武成拉到一边,悄悄问道:“大哥,你看怎么样?这家伙,不像是耍花样?”

  “是啊!我也有点想不懂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,竟像是真有这回事!我想,”俞武成说:“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。”

  “对!”

  于是,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,如果真的愿意就抚,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,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?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来,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。

 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,苏州却有了信息——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,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,青浦、嘉定之间,不断有一股一股的“匪徒”在移动,携带武器,行迹诡秘,自称是由各地集中,听候官方点验。深怕这是借机蠢动,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,是不是确有其事。如果并无其事,则将出动官兵兜剿。信尾特别赘了一句:“此事关系重大,务望火速回示。”

  ▼第二十九章

 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,在胡雪岩感觉中,彷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。地方的安危,跷脚长根的祸福,以及何桂清的前程,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。说一声:是预备点验,不是别有用心,则官军自然撤围,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,则追究责任,岂仅何桂清不得了,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。

  倘或答说:情况不明,难作判断,则官军便可能围剿,有如杀降,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,还在其次,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,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

 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,只有这样答复:已经遵谕开始调查,真相未明之前,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,按兵不动,加意防范。

  这是搪塞眼前,究竟真相如何,亟待澄清,周一鸣却又不知到那里去了?胡雪岩心想,形势像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,随时可以爆发,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,令人片刻难安。因而当机立断,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。

  这天晚上打听到,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,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,径造妙珍香阁。这是不速之客,跷脚长根深感意外。

  内心紧张,表面却甚闲豫,胡雪岩先打量妙珍,貌不甚美,但长身玉立,身段极好,而且花信年华,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。至于谈吐应酬,更见得气度不凡,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,他倒替她觉得可惜。

 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,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:“有封信,想给你看。”

  “喔,”跷脚长根会意了,“请到这边来,”

 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,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,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,俯身相就,静候问话。

  “我听你一句话,你说怎么样,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。”胡雪岩一面说,一面把信递了过去。

  看完了信,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,静静想了一会答道:“老兄,你看我是甚么意思?”

  这话问得很有份量,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:“如果我不相信,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。”

  跷脚长根点点头,表示满意:“好的!我晓得你为难。该怎么办,请你吩咐。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:“也难怪官军!实在时世太乱,不能不防,弄出误会来,说句实话,总是我们吃亏。所以,我想不如等一等,到有了点验的日子,大家再来,官军就不会疑心了。”

  “是!”跷脚长根说:“吃酒去!”

  走到外间,他立刻找了贵生来,嘱咐他连夜派人,分头通知部下,各回原处。

  这样明快的处置,胡雪岩也深感满意。喝酒闲谈之际,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,两个人越谈越投机,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,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,愿意就抚的原因——当然,这是出于他的自叙。

  一言以蔽之,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。那副牌九上的“高抬贵手”,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,但不是唯一原因。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“上路”,固然心服,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,还在胡雪岩的才干。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,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,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,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。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,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。

 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,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,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,大家越尊敬他,他越替人着想,所以一再谦虚,认为跷脚长根“够朋友”,给他这么一个面子。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,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,能尊敬俞武成,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。

  这一番小酌,吃到深更半夜,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,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,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,要请他回去看。到家相见,彼此说明经过,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。

  第二天一早,周一鸣带来的消息,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,大致相仿,而他,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——在苏州那方面,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,三分招抚,现在防备不需要了,关卡上所设的暗桩,应该撤回,而招抚的准备工作,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,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,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,报个信息,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,连夜回苏州去料理。

  一场“鸿门宴”,变成了庆功宴,在妙珍姊妹殷勤侍奉,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,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酩酊大醉。等酒醒过来,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?一只手无意间一伸,触摸到极软、极滑的肌肤,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,看到了粉光,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,只是脸朝外面,一时看不出是谁?

  定定神细想,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,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。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,摇醒了一看,是妙珍的妹妹,颜色远胜于她姊姊的妙珠。

  “喔,胡老爷,你醒了!”和衣而睡的妙珠,急忙坐了起来,“要不要喝茶?”

  “要的。”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,说话都很吃力,“要冷茶,大大来一杯!”

  “酒吃得忒多了。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。”说着,她掀帐下床,剔亮了灯,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,挂起账子,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。

  他一饮而尽,喘口气问道:“甚么时候了?”

  “快四点钟了。”

  “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,真正过意不去。”

  “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?服侍客人是我们应该的,何况你是李七爷的朋友。”

 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,胡雪岩便问:“他醉了没有?”

  “李七爷从不醉的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很诧异,“他的酒量这么大?”

  “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,不过,他会得吃酒。”

  “你这话倒有趣!”胡雪岩讪笑地说,“又说他会吃酒,又说他酒量并不大。”

  “喔唷!胡老爷,你不作兴‘扳差头’的!”妙珠的神态,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,“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。”

  “我不是扳你的差头,你说话真的有趣。”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:“吃酒还会变把戏,你自己想想,话可有趣!”

  “真的!不作兴瞎说。”妙珠问道:“胡老爷,你跟李七爷熟不熟?”

  “也算熟,也算不熟。”

  “你自己呢?”妙珠反唇相讥,“说话也是一脚进、一脚出。”

  “这有个说法,相交的日子不久,不能算熟,不过交情已很深了,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。”

  “熟了你就知道了,豁拳敬酒,你要当心李七爷,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,实在是倒在地上,或者袖子里。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,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。不过,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,那时候——”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,意思是到那时候,就有“把戏”看了。

 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,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,喝酒赌钱,最可以看出性情,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,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,但也是极难惹的人,到他不说做这件事,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,他就出花样了。

  因此,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。妙珠极其机敏,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,随即问道:“胡老爷你在想点啥?”

  “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,以后遇到这种情形,要防备他,不教他变把戏。”

  “不容易,李七爷花样多得很,你防不住的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,“你们看,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?”

  妙珠想了想答道:“极能干的。”

  “他的脾气呢?”

  “一个人总有脾气的。李七爷有样好,脾气不乱发。我姊姊就欢喜他这一点。”

  “你呢?你跟你姊姊是不是一样?”

  “是啊!”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:“喔唷,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,那末,我们吃这碗饭,真是叫作孽,甚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!”

  “照这样说,你也跟你姊姊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。”胡雪岩说:“我是从不发脾气的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自然是真的。”

  “那我欢喜。”说着,一把抱住胡雪岩,而且深深吸气,彷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。

 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,同时拿眼前的触觉,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,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。

  芙蓉沉静,阿巧姐老练,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,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。这样想着,起了移情之念,便将此珠当作那珠,正好弥补了缺憾。

  一番缱绻,万种风情,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。一觉醒来,红日满窗,第一件事,就是想到要上苏州,但不知如何,一念及此,那颗心便往下一沉,就像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,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,真是一万个不情愿。

  算了!他将心一横,决定偷一天懒。于是翻个身又睡,只是枕上衾底,香泽犹存,缭绕鼻端,荡漾心头,怎么样也睡不着了。

  辗转反侧之际,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,轻轻走了出来,探望动静。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,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,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,皮肤格外白,朝阳映照,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,而隔着帐子,又如雾里看花,逗得他格外心痒,渴望着再亲一亲。

  因此,等妙珠刚一掀帐子,他就伸子去拉,突如其来,动作又太猛了些,妙珠真的吓一大跳,“啐!啐!”她拍着自己的胸说:“吓得我来!”

  “对不起,对不起!”胡雪岩歉意的陪笑,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,示意她坐下。

  “真正是‘猛门’老爷!”妙珠还在拍胸,“到现在我心还在跳!”

  “那里就吓得这样了?”胡雪岩不满地说,“我不相信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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