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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一


  消息传播得真快,第二天一早,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,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,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。因此,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,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老兄一到,名气就响。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,真要甘拜下风了!”

  这话不是句好话,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,只好这样答道:“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。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,不出为妙,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,专诚等候大哥,一切听大哥的吩咐。”

  宾主之间,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,杨凤毛大为不安,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:“师父!”他轻声说道:“你老请到这面来!”

 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,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,一一细陈,最后极郑重地说:“临走之前,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,叫我告诉师父: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、极讲义气的人。她老人家说:几十年功夫当中,看过的也不少,狠的有,忠厚的也有,像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,还是第一趟见──”

  “甚么?”俞武成说,“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,怎么叫又狠又忠厚?”

  “忠厚是说他的本性,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。”杨凤毛又说:“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,这‘又狠又忠厚’五个字,别人说不出。”

  “那末,你说对不对呢?”

  “自然说得对!”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“慈训”:“三婆婆说,我们在这里,寄人篱下,受人的气,也不是办法。想要打开局面,都在胡大叔身上。师父要格外尊敬他!”

  “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这件事,”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,“师父也有面子!”接着,他将当时的情形,细说了一遍。

  “这倒难得!说他忠厚不错。”俞武成又说,“那姓刘的,看起来也是‘老白相’,居然对他服服贴贴,这就看得出来,有点本事的。”

  “本事不止一点点。师父,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。”

 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,态度就大不相同了,他很客气,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“升炕”,而叙起礼节来,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,长了一辈,所以称谓亦自各别,俞武成叫胡雪岩“老胡”,叫刘不才则是官称“刘三爷”,刘三爷却又尊称他“俞老”,跟胡雪岩所叫的“大哥”一比,彷佛又矮了一辈。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,称呼虽乱,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。

 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,杨凤毛、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,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,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。他称“老太爷”为“松江老大”,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,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。

  刘不才在这场合,只有静听的份儿。一面听,一面打量俞武成,年纪六十开外,打扮得却如纨裤子弟,缎鞋、缎袍、雪白的袖头,不时卷上翻下,等袖子翻下来时,已经盖过手面,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,将袖口挡住,才便于行动──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,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,服装华丽,大拇指一翘起来,那只通体碧绿的“玻璃翠”扳指,异常耀眼,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。

 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,也感到困惑的是,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,无风自动,不时东面凸起一块,西面蠕动片刻,不知是何缘故!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,总想不透,心便痒得厉害,正忍不住要动问时,谜底揭晓了。

 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,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,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,平伸手掌,很快地,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,一对极大、极明亮的眼睛,灵活地转了转,然后拱起两只前爪,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。

 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,“俞老,你真会玩!”他问:“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?不觉得累赘?”

  “养熟了就好了。”

  “整天在身上?”

  “嗯!”俞武成点点头,“几乎片刻不离。”

  “一天到晚,在你身上爬来爬去,不嫌烦吗?”

  “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;只要拿牠一放到口袋里,它就不闹了。”俞武成又说:“刘三爷喜欢,拿了去玩!”

  “不,不!”刘不才摇着手说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。而且,说实话,在我身上爬来爬去,也嫌肉麻!”

  俞武成笑笑不响,回头问朱老大:“快开饭了吧?”

  “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。”朱老大答道,“如果不怎么饿,不妨稍等一等,火腿煨鱼翅,火功还不大够。”

  “那就等一下。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,等我们谈好了正事,痛痛快快吃酒。”这段话中要紧的是“谈正事”这一句,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,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,刘不才会意,站起身来说:“你们谈吧!我趁这会儿功夫,上街去看个朋友。”

  “那末,”朱老大自告奋勇,“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。”

 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,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,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,所以拱拱手说:“不敢,不敢!你做主人,要留在府上,而且,同里我也熟,绝不致迷路。”

  这是假话,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,只是不如此说,朱老大还会派人引路。果然,做主人的不再客气,放他一个人走了。

  于是,俞武成跟胡雪岩,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谈。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,老实相告,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,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“跷脚长根”安排。所要借重俞武成的,是因为这条水路,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,必须请他出面,来打通“松江老大”的路子。现在松江方面,由于守着“两方面都是朋友,只好袖手中立”的立场,所以“跷脚长根”也踌躇着不敢下手。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,深符所愿,但条件如何?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。

  “那当然。”胡雪岩问道,“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?”

  “那还得再联络。老胡,我是直心直肚肠,”俞武成很郑重地说:“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,你是一家人了,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,我当然相信。不过,那批做官的,我吃过他们的苦头,实在不大相信。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,我就跟他说:‘做官也没啥意思,不要去考。’也是我老娘‘望孙成龙’亲自料理,亲自送考。至于招抚这一节,我是无所谓的,办成功了,帮里弟兄,可以去吃一份粮,也算是餬口,再说,拿‘他们’拉过来,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。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,口是心非,等出了毛病,我怪你也无用,那时候,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!”

 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,胡雪岩相当困惑,不知他说的甚么?只是抓住“出了毛病”这四个字极力思考,慢慢悟出道理来了。

  “你是说,人过去以后,当官儿的,翻脸不认人,是不是?”

  “对了!”俞武成说,“光是翻脸不认人,还好办,就怕──”他摇摇头,“真的有那末一下子,那就惨了。”

  “你是说──”胡雪岩很吃力地问:“会‘杀降’?”

  “保不定的。”

  “不会!”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:“我包你不会,大哥,我跟你实说吧,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,他马上要放好缺了。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,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。这一榜红得很,说出话来有份量的。”

  “那末,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?”

  “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。交情如此而已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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