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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五


  “我是十九岁。我姊姊记错了。”

  “那末,你满师不满师,你姊姊总不会记错的啰?”

  “也可以说满师,也可以说不满师。”周一鸣代为解释:“他学生意是学满了,照例要‘帮师三年’,还没有帮满。”

  “现在都弄妥当了?”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。

  “早已弄妥当。”周一鸣答道,“‘关书’已经拿了回来。”

  “那好。”胡雪岩又问福山,“你姊姊拿你托付给我,我倒要问你,你想做点啥?”

  “要请胡老爷──”

  “不要叫老爷!”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,“叫先生好了。”

  “噢!”福山也觉得叫“老爷”碍口,所以欣然应声:“先生!”

  “你是学布生意的,对绸缎总识货啰?”

  “识是识。不过那丬布店不大,货色不多,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。”

  “那倒不要紧,我带你到上海,自然见识得到。”胡雪岩又说,“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。”

  “他的算盘打得好。”周一鸣插嘴说道:“飞快!”

  “噢,我倒考考你。你拿把算盘坐下来。”

  等福山准备好了,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,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,每匹布的尺寸不同,四丈七、五丈六、三丈二、四丈九,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?他说得很快,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,还要考他的智慧。如果这些啰哩啰嗦的数目,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,便是可造之材。

  福山不负所望,五指翻飞,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,只听那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似的声音,就知道是好手。等声音一停,报告结果: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,总价十两,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。”

 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覆了一遍,果然不错,深为满意。便点点头说:“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。不过,光是记性好、算盘打得快,别样本事不行,只能做小生意。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,一时也说不尽。你跟着我,慢慢自会明白,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:要想吃得开,一定要说话算话。所以答应人家之前,先要自己想一想,做得到,做不到?做不到的事,不可答应人家,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。”

  他一路说,福山一路深深点头,等胡雪岩说完,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:“我记牢了!”

  “你苏州城里熟不熟?”

  “城里不熟。”

  “那末,山塘呢?”

  “山塘熟的。”福山问道,“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?”

  “我自己不去,想请你去跑一趟。有个姑娘叫黄银宝,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,一个姓裘,一个姓刘,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甚么?回来告诉我。”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,“你不要让他们知道,有人在打听他们。”

  “噢!”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,站起身来,似乎略有踌躇,但终于很快地走了。

  等他背影消失,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:“胡先生,我知道你是考考他‘外场’的本事,不过,他这种小后生,到那种地方去,总不大相宜!”

  “你怕他落入‘迷魂阵’是不是?”胡雪岩笑道:“不要紧的!我看他那个样子,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。我倒不是考他,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?”停了一下他又说:“少年入花丛,总比临老入花丛好。我用人跟别人不同,别人要少年老成,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、有经验,甚么事看过经过,到了要紧关头,才不会着迷上当。”

  这番见解,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,一时无话可答,仔细想想,似乎也有些道理。不过,他在想,年轻后生,一个个都见过世面,经过阵仗,学得调皮捣蛋,驾驭可就不容易了。

  “也只有胡先生,有本事吃得住他们。”周一鸣毕竟想通了,“旁人不敢像胡先生这样子做法。”

  “对!”胡雪岩表示欣慰,“你算是懂得我了。”

  “不过,”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,“他身上没有甚么钱,就找到了黄家,那种‘门口’怎么踏得进去?”

  “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。不去管他。我倒问你,阿巧姐怎么样?”

  “她仍旧住在潘家,人胖了,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。”周一鸣又说,“福山的事,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。如果你老不来,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。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,请胡先生吩咐。”

  “唉!”胡雪岩摇摇头,“事情一桩接一桩,好像捏了一把乱头发。你问的话,我现在无法告诉你,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。”

 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,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,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。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,因而想到一句话:“君子务本”。自己的根本,第一是钱庄,第二是丝。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,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,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?要做是怎么个做法?得要赶快拿定主意,通知陈世龙去办。这样子专管闲事,耽误了正经,将来是个不了之局。

  于是,他当机立断,作了个决定,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,看怎么说,事情如果麻烦,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,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,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,闲事能管则管,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。

  想停当了,便又另有一番筹划,将能管的闲事,派定了人去管,第一个是刘不才,可以管潘家的事,第二个是周一鸣,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。

 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,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,大见轻松,当然,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,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,似乎有些不能放心。但是他实在疲倦了,管不得那许多了。心一横,想起不知那里看来的两句诗,脱口念了出来:“闭门推出窗前月,吩咐梅花自主张!”

 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,心思集中,顾虑便能周详,心里在想: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,再转湖州?由苏州到湖州,现成的一条运河,算起位置来,苏州在太湖之东,湖州在太湖之南,应该是条快捷方式。

  “老周,”胡雪岩向他请教,“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?”

  “胡先生是问运河?”周一鸣答说,“这条路我走过,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,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,到了平望分两支,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,往西经南浔到湖州,就是西塘河。一共一百二十里路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,剪烛磨墨,亲笔写好一封信,封缄完毕,福山也就回来了。

  “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。”福山回报:“刘老爷、裘老爷都在那里,刘先生在推牌九。”

  “推牌九?”胡雪岩诧异,“跟那些人在赌?”

  “都是那里的人,娘姨、小大姐,拥了一屋子。”福山又说,“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。”

  胡雪岩笑了:“一个酒鬼,一个赌鬼,到那里都一样。”

  “福山,”周一鸣问,“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?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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