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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五


  于是周一鸣领路,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,门口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,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,证明不是枯树。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,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,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。

 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,不感兴趣,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,泥金的底子,已经发黑,“孙春阳”三字,亦不甚看得清楚,然而店内却有朝气,一眼望去,各司其事,敏捷肃穆。有个白胡子老头,捧着管水烟袋,站在店堂中间,左右顾眼,拿着手里的纸媒,指东指西,在指挥伙计、学徒招呼客人。

  奇怪的是有顾客,不见货色,顾客交易,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,往后走去,不知是何花样?

  “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,”周一鸣为他解释,“办事分六房,不是衙门里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房,是南货、北货、海货、腌腊、蜜饯、蜡烛六房。前面付钱开票,到后面凭票取货。”

  “顾客看不见货色,怎么挑?或者货色不合,怎么办?”

  “用不着挑的,说啥就是啥,货真价实。”周一鸣说:“孙春阳做出牌子,货色最地道,斤两最足,老少无欺。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,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。”

  “牌子做到这么硬,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,买的是茶食和蜡烛,也买了几条火腿,预备带回杭州跟金华火腿去比较优劣。付款开票,到货房交涉。要店里送到金阊栈。孙春阳的牌子真是“硬”,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,婉词拒绝。

  “这就不对了!”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:“店规不是死板板的。有些事不可通融,有些事要改良,世界日日在变,从前没有外国人,现在有外国人,这就是变。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。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,是因为明朝下来,一直没有怎么变,现在不同了,海禁大开,时势大变,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,一成不变,我看,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。”

 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,店家不送,是件说不通的事。听了胡雪岩的话,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,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,以后跟着他做生意,得要记住他这番话,随机应变,处处为顾客打算。

  照胡雪岩的打算,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,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,不得不雇个挑夫,押着出城。到了金阊栈,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,收拾得整整齐齐,堆在一边,只等船家来取。

 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,一面准备午饭,一面吩咐结帐。等吃了饭,付过帐,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,送到船上,却又说时候还早,不妨坐一回。周一鸣知趣,托词避到岸上去了。

  胡雪岩归心如箭,急待开船,但阿巧姐不走,却不便下逐客令。看她站在那里,默然有所思的神气,又不免诧异,当即问道:“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?”

  阿巧姐在想心事,一时未听清他的话,眨着眼强笑道:“你说啥?”

  “我说: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?”

  “话?”她迟疑了一下,“又像有,又像没有。”

  这就是说,不过不忍舍去,想再坐一会。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,不弄弄清楚,一路回去,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,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,歪身过去,拉开一张骨牌凳,示意她也坐下。

 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,一个是在找话好说,想来想去,想到有件事要问:“昨天,潘家三少请你吃饭,到底为啥?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、造房子?”

  “你已经晓得了。”

  “晓是晓得,不太清楚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,约略说了一遍。

  “照这样说,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?”

  “不一定,要看我有没有功夫。我看是来不成功的,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。”

  “那时候──,”阿巧姐说,“我不晓得在那里?”

  这是变相的询问,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?胡雪岩便说:“到那时候,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。”

  “好消息?”阿巧姐问:“甚么好消息?”

  这是很明白的,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,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,还是真的没有想到?心里不免略有反感,便懒得理她,笑笑而已。

  “有功夫,你最好自己来!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到那时候,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
  “甚么话?何不此刻就说?”

  “自然还不到时候。”阿巧姐又说,“也许有,也许没有,到时候再说。”

  言词闪烁,越发启人疑窦。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,合在一起来想,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。此刻她还在彷徨,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,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。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,无非这几日相处,易生感情,遽难割舍罢了。

  意会到此,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,但亦不宜过于决绝,徒然刺伤她的心,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:“你不要胡思乱想了!终身已定,只等着享福就是了。”

  “唉!”阿巧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啥地方来的天官赐?”

  胡雪岩一楞,旋即明白,苏州人好说缩脚语,“天官赐”是隐个“福”字,于是笑道:“你真是得福不知,好了,好了,”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,“你请上岸吧!我叫老周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还早!”阿巧姐不肯走,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,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。

  算了,算了!胡雪岩在心里说,多的日子也过去了,何争这一下午?倒要看看她,究竟有些甚么花样。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,一包包打开,摆满了一桌子说:“你慢慢吃着谈。”

  阿巧姐笑了,“有点生我的气,是不是?”

  “我改了主意了。今天不走!”胡雪岩又说,“不但请吃零食,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。”

  “这还不是气话?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,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,而且也没有甚么可气的。你一定还有许多话,趁我未走以前,尽量说吧!”

  “这倒是真话,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。”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,“请你跟二小姐说──”

  说甚么呢?欲言又止,令人不耐,胡雪岩催问着:“怎么样,要跟老二说啥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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