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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三


 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,造房子谈起,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,大致有了个计划。购地造屋,以一万两银子为度,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,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,一半是活期存款,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。存放的钱庄,由胡雪岩代为介绍──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,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,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,如果他的头寸紧,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,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。

  “好,我们就这样。”潘叔雅问陆芝香,“你呢?是怎么个主意?”

  “听你们谈得热闹,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,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,走动也方便。”

  于是你一言,我一语,都是谈的将来住在一起、朝夕过从的乐事。胡雪岩冷眼旁观,觉得这三个阔少,与庞二、高四、周五那班人,脾气又自不同,周、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,比较精明,唯其比较精明,反容易对付,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,也许期望太高,不切实际,也许未经世途,不辨好歹,谈的时候甚么都好。等一做出来,觉得不如理想,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话,吃力而不讨好,那就太犯不着了。

  于是他问:“三位都到上海去过没有?”

  “我去是去过一次,那时只有四岁,甚么都记不得了!”潘叔雅说,“他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。”

  “这样说,夷场是怎么个样子,你还是没有见过。”

  “是啊!”潘叔雅说,“我今年四十二,四岁的时候,还是嘉庆年间,那里来的夷场?”

  “都说夷场热闹,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:热闹是在将来。眼前热闹的,只是一小块地方,鱼龙混杂,不宜于像你们三位,琴棋书画,文文雅雅的人住。我倒想到一处,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,那里现在还像乡下,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,就会变成闹中取静,住家的好地方。不过,这是我说,到底如何,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。”

  “只要你说好就好,先买下来再说。”

  “潘三哥的话是不错。”胡雪岩很率直的说,“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连手做事,以后的日子也还长,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。我现在倒有个主意,三位之中。那位有兴,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,怎么样?”

  “这个主意好!”陆芝香很兴奋地说,“我早就想去玩一趟,只怕没有熟人,又不懂夷场规矩,会闹笑话。如今有胡大哥在,还怕甚么?”

  这一说,潘、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,但吴季重十分孝母、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,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,其势不能远离,所以商量结果,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。

  “我们那一天走?”他问。

  “我想明天就动身。”

  “唷!”陆芝香大为诧异:“那怎么来得及?”

 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,说走就走,像陆芝香这样的人、出一趟远门,是件了不得的大事,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,然后备办行李,打点送亲友的上仪,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。自己到各处去辞行,这样搞下去,如果十天以后走得成,还算是快的。

 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,心想,不必跟他“讨价还价”了,就算多等他两三天,亦是无济于事,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功夫,却宝贵得很,不能无谓消耗,于是这样说道:“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,你尽管从容,定了日子,我派人专程来迎接,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,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。”

  “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。”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,本来挑在月底,又以端阳将届,要在家里过节,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。

  谈完正事,一席盛宴,亦近尾声,端上来四样“压桌菜”,只好看看,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,一扫而空,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,抚抚肚子站起来说:“我要告辞了,大概明天动身,不再来向各位辞行,等过了端午,我一定设法抽空,亲自来接芝香兄,那时候再叙吧!”

 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,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。胡雪岩觉得对这班“大少爷”,不必过于迁就,所以一律托词拒绝,厚犒了潘家的婢仆,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。

 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,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,一面在心里打算,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,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,一杯茶的功夫就可了事。余下来的功夫,都可用来陪嵇鹤龄,等下进城,不妨到慕名已久,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“孙春阳”南货店去看看。

  打算得倒是不错,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──阊门外是水陆要道,金阊栈成了名符其实的“仕宦行台”,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,大衙门增多,所以候补的、求差的、公干的官员,平空也添了许多,近水楼台,都喜欢住在金阊栈,看见这顶四乘大轿,自然要打听轿中是那位达官?

  胡雪岩性情随和,出手豪阔,金阊栈的伙计,无不巴结,于是加油添酱,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,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,在两江也很吃得开,许巡抚是小同乡,何学使是至交,亲自来看过他两次。总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,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,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。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、呼风唤雨的“通天教主”。

  恰好潘、吴、陆三家又讲究应酬,送路菜的送路菜,送土仪的送土仪,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,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,伙计所言不虚。于是纷纷登门拜访,套交情,拉关系,甚至还有来告帮的,把个胡雪岩搞得昏头搭脑,应接不暇。直到上灯时分,方始略得清静。

  “胡先生!”周一鸣提出警告:“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!”

  “是啊!”胡雪岩苦笑着说,“这不是无妄之灾?”

  “话倒不是这样说。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样的场面,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。我看,搬进城去住吧!”

  “明天就要走了。一动不如一静,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。”

 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,已经办妥,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,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,然后进城,一直去访嵇鹤龄。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,嵇鹤龄大为惊奇,自然也替他高兴。

  “真正是‘富贵逼人来’!雪岩,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!”

 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,总忘不了省察的功夫,看胡雪岩一帆风顺,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,纷至沓来,不免为他忧虑,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,劝他要有临深履薄的警惕,处处小心,一步走错不得。

  话是有点迂,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“大哥”,觉得语重心长,都是好话,一字一句,都记在心里。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。

  “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,上海也没有信来,我心里真是急得很!”胡雪岩问,“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?如果只有一两天,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。”

  “不必。我的日子说不定。你先走吧!我们在杭州碰头。”

  “那也好!”胡雪岩说,“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,顺便买买东西。铁定下午开船。明天我就不来辞行。”

  “我也不送你的行。彼此两免。”嵇鹤龄说,“提起孙春阳,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,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,不妨讲给你听听。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。”

 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,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,方老板是有“徽骆驼”之称、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,刻苦耐劳,事必躬亲,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,提起这一行业,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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