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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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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的。”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,而且也说了相熟,便不再隐瞒:“周大哥,你说在木渎,在上海见过都不错。说起名字,你恐怕晓得,叫阿巧!” 听得这话,周一鸣又有番做作,把腰一直,脸微微向后,眼略略下垂,好半晌才说:“我道是那个,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!怪不得背影好熟。” “对,对!周大哥,你也晓得的,她在堂子里。”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,赶紧又说:“那都是她娘家不好,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,做出这种事来,害得夫家没面子,真正气数。” “那你现在钉她的梢,所为何来?想捉她回去?” “也不是捉她,她不守妇道,想劝她回去。” “这,小狗子,不是我说一句,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:‘鼻头上挂咸鱼——臭鮝,’这种人怎么劝得醒?” 小狗子点点头,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。 周一鸣明白,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。他原来定的计划是,找好“班房”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,托他找个同事,两个人弄条链子,弄副手铐,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,“硬装榫头”,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,先抓到班房里,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给他的,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。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,又要他感激的手法。而照现在来看,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,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。 对小狗子这面,毫无疑问,周一鸣认为“搓得圆、拉得长”,要他成甚么样子,就甚么样子,极有把握,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,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份、交情来说,替他办事,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,独断独行的程度。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,他怎么说,自己怎么做,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,便是最圆满的事。不听他的话做,即使效果超过预期,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“此人不可靠”的感觉,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。 为此,他改了主意,“小狗子,各人有各人的事,我也不来多问。”他略停一停说,“今天也是凑巧,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,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,正好路过看见你,想邀你做个帮手,不知道你有空没空。” 话甚突兀,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?有钱进账的事,自然求之不得,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,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?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。 “周大哥,你挑我,我自然没话说。是怎么回事,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?” “说来话长。看你现在心神不定,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,这样,”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,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:“你住在那里,中午我来看你。” “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。”小狗子又说,“中午不见得回去。” “那么,我们中午约在那里碰头好了。我请你吃酒,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。” “好的。”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:“你约地方好了。那个请那个,自己弟兄都一样的。” “对!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。先到先等,不见不散。” 说定了,周一鸣先走,他很细心,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。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——是昨晚上约好了的,胡雪岩在那里等他。 “这个小狗子,两眼墨黑,啥也不懂!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,真正叫自不量力!”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,然后又说:“杀鸡焉用牛刀?这种样子,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,有话跟他实说就是。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,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,我不敢擅专。” “不敢,不敢!”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,所以也很客气,拱着手说:“你帮我的这个忙,帮得不小。” “那里的话?胡大老爷,你不必说客气话。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,“该当怎么办,你尽管吩咐,我去跑。” “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。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,说句实话,是意想不到的顺利。你中午去赴约,约了他到我客栈里,我们一起跟他谈。不过,那个姓吴的,最好把他撇开。” “这容易。我自有法子。” “还有件事,很要紧。”胡雪岩略想一想说:“不管它了,我自己去办,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,只要约到,以下都是我的事。” “只要约到”四个字,等于提醒周一鸣,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,有意爽约。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。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,匆匆出了金阊栈,为求快速,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,认镫扳鞍,跨上马背,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。 “喂,喂,客人,你到那里?”赁马的马夫赶紧抢着嚼环,仰脸问说。 这些马照例有马夫带路,而马是跑熟了路的,出行之时,一步踏一步,到归途回槽,撒开四蹄,却又不大相同。马都是上了岁数的,实在也快不到那里去,而且除却逛山,从不进城,所以马夫要那样诧异地问。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,一看不能通融,便很简捷地说:“我要进城,你赁不赁?不赁我就下来。” “做生意那有不赁之理。不过——” 周一鸣没有功夫跟他多磨,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,掉头就走。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,而那马夫也是有脾气的,当时便吐一口唾沫,自言自语的骂道:“真叫气数!碰着‘老爷’哉!” 苏州话的“老爷”,用在这里当鬼解释,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,惹了一肚子气,此时怒不可遏,转过身来,抢上两步,戟指喝道:“你骂谁?” 那马夫一看来势汹汹,便有惧意,但“苏州人打架”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,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,连声警告:“耐要那哼?耐要那哼?”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、捞衣襟、盘辫子,彷佛要拚个你死我活似地。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,顿时围了一圈人,那马夫有本地人助威,声音便高了,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,即令是吵架,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,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,便有了笑声。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,他倒不是畏惧,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,误了小狗子的约会,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,心里颇为失悔,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。 幸好,有了救星,是胡雪岩,“老周,”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,问道,“跟他吵甚么?” “为了赶辰光,想赁匹马进城,这家伙的马,要拣地方走的,那就算了!‘买卖不成仁义在’,用不着骂人。” “那个骂人?”马夫也抢上来分辩,却让胡雪岩止住了。 “‘相骂无好口’,谁是谁非,不必再辩。我只问你,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。” “就耽误了生意,也只好我认倒霉。” “那就没话可说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!” 说着,他把周一鸣一拉,掉臂而出,也不必劝解,更不必追问,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,在观前下轿,重新约一约时间,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,然后分手,各去干各的。 胡雪岩本想去找“炉房”,一打听地方远得很,只好找钱庄,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“永兴盛”,开口便问:“有没有刚出炉的‘官宝’。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,由藩库监视熔铸,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,所以称作“官宝”。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,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,甚至现铸,只要顾客愿意“贴水”,无不办到。永兴盛有个伙计,架子甚大,双手分开成个八字,撑在柜台上,歪着头问:“要多少?” “要二十个。”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,那伙计拿过算盘来,滴沥搭拉打了几下,算出贴水的银数,然后说道:“要下午才有。” “我有急用,另贴车费,拜托代办一办。”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,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“即票”,那伙计斜睨着说:“这票子我们不收。” “为甚么?” “信用靠不住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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