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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裘丰言抽开封套看,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,心里愧感交集,眼圈有些发红。

 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甚么来,推着他说:“请吧,请吧,我不留你了,回头嵇家见。”

  ※※※

 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,在胡雪岩颇感意外,但说穿了就不希奇,是刘不才“抓差”。

  到庞家的交涉,还算顺利,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,由于他那两封信,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。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。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,看见知府出面调停,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,那时“敬酒不吃吃罚酒”,未免不智,所以愿意接受调解。庞二早就有过表示。花几个钱不在乎,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,心里就安逸了。因此,看了胡雪岩的信,听了刘不才的叙述,一口答应帮忙。只是年近岁逼,人又在南浔,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,倒也有些吃力。

  “我来想办法!一定可以想得出。你就不必管了,先玩一玩再说。”

 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,刘不才心想,如果辞谢,必惹庞二不快,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,但坐下来先赌一场,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。灵机一动,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

  “庞二哥,我受人之托,要忠人之事,本来应该赶回去,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,我也实在舍不得走。要玩玩个痛快,不要叫我牵肠挂肚。这样,”他略作沉吟之态,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,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:“庞二哥,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,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!”

  “好!”庞二很爽快地答应,“你坐一下,我到账房里去问一问看。”

  他一走,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功夫,立刻就写了一封信,请庞家派个人到湖州,把陈世龙找来待命。

  “家里倒有点现银,过年要留着做赌本,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,不能给老胡。”庞二说道,“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帐好收,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,不过要他自己去收,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,看他自己的本事。”

  “好的,好的!”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,大可满足,“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,我代表他谢谢。不过,这笔款子,怎么算法,你是要货色,还是怎么样?请吩咐了,我好通知雪岩照办。”

  “要甚么货色?算我借给老胡的,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。”

  “是!那末,利息呢?”

  “免息!”

  “这不好意思吧──”刘不才迟疑着。

  “老刘!”庞二放低了声音,“我跟你投缘,说老实话吧,其中有两笔帐,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,不大好收。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,交情很够,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,虽不能十足回笼,七成帐是有的。能够这样,我已经承情不尽,尤老五那里,我自然另有谢意,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。”

  ※※※

  陈世龙非常巴结,接信立刻到南浔。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,抽不出空写信,把他找到一边,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,一一交代明白,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,连夜赶到杭州。

 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。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,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,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。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,搞得好是笔大生意,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,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,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,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,关系甚重,更加放不下心。

  看他左右为难,陈世龙便自告奋勇:“胡先生!”他说,“如果我能办得了,就让我去一趟好了。”

  胡雪岩想了想,这倒也是个办法,“你一个是办不了的,要托尤五!”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:“你先到松江,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。其余的事,我托老古。”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,指点得明明白白。第二天一早,陈世龙就动身走了。就在这天,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,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,抬到裘家门口,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,投到裘家“门上”。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,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,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。

  客是走了,名帖却留了下来,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。裘丰言大为兴奋,一直赶到阜康钱庄,见了胡雪岩就说:“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!你看,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。”

  “你见了他没有?”

  “自然不见。一见便万事全休──他要一问,我甚么也不知道,真正是‘若要盘驳,性命交脱’!”

  “没有那样子不得了,你别害怕。走,我们到鹤龄那里去。”

 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,嵇鹤龄在家纳福,冬日晴窗之下,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。看到裘丰言的脸色,便即笑道:“必是有消息了。”

  “是啊!”裘丰言答道:“一路上我在嘀咕,从来不曾干过这种‘戳空枪’的把戏,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?”

 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,亦无其人,问到洋人在何处,先就难得回答。然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,也很容易应付,细细教了他一套话。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。

  “我要去回拜,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。”

  “不好!”嵇鹤龄未置可否,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,“那一下就露马脚了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!不要紧,我可以将就。”

 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,另借一顶轿子,拿他的门上充跟班,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,名帖一递进去,龚振麟开中门迎接。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,为示亲切,延入私第,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,一口一个“老伯”,异常恭敬。

  “丰言兄,久仰你的‘酒中仙’,我也是一向贪杯,颇有佳酿,今天酒逢知己,不醉无归。”

  “一定要叨扰,未免不成话!”

  “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。”龚振麟嘱咐儿子:“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那里?把衣包取了来。”

  “不必,不必!”裘丰言说,“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,不曾带便衣来。”

  “既如此,”龚振麟看看客人,又看看儿子:“之棠,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,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。伺候裘老伯替换。”

  裘丰言心想,穿着官服喝酒,也嫌拘束,就不作假客气,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,随即换上──是件俗称“萝卜丝”的新羊皮袍,极轻极暖,刚刚合身。

  未摆酒,先设茶,福建的武夷茶,器具精洁,烹制得恰到好处。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,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,却像熟客一样,一面品茗,一面鉴赏茶具,显得极其舒适随便。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,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,结成“深交”。

  品茗未毕,只见龚家两个听差,抬进一坛酒来,龚振麟便说:“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,请过来看看。”

  裘丰言见此光景,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,便欣然离座,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,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,坛子上的彩画,已经非常黯淡,泥头尘封,变成灰色,隐约现得有字。拂尘一看,上面写着: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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