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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“女儿原是分不着的,不过家俬是你所挣,你愿意怎么样用,谁也管不着你。我的意思,你先提出一笔来给女儿,也是你们做父女一场!”

  话说得很含蓄,意思是这一来可以绝了阿兰姐觊觎娘家之心,省去多少是非。郁四本来当局者迷,一直以为女儿是一番孝心,现在才有些明白,觉得此举是必要的,所以连连点头:“我分一百亩田,提两万现银给她。也要把话说明白,教他们夫妇拿良心出来。”

  说到这样的话,胡雪岩不便接口,停了一下说:“此外你应该作三股派,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,自然该得一股,阿七将来会有儿女,也该得一股,另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里,慢慢再说──有这一股在手里,大家都会孝顺你,千万不要分光!还有一层,等分好了,一定要禀请官府立案,以绝后患。”

  “这我懂!我都依你的话做。现在,”郁四很吃力地说,“只怕阿七心里还在怪我。”

  “这是免不了的。”胡雪岩有意隐瞒阿七对陈世龙的那段情,而且还说了一句假话,“阿七其实还念着你的好处。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,委屈些!回头阿七要发牢骚,那怕给你难看,四哥,你都要忍一忍。”

  “她是那样子的脾气,我不跟她计较。”郁四说道:“照你的意思,等下我要跟她见面,在那里?”

  “等世龙回来再说。此刻你先过足了瘾,回头好有精神应付阿七。”

  “应付”是句双关语,郁四会心一笑,听他的话,抽足了鸦片,静待好事成双。

  郁四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?心里悬念而好奇,但不能不沉着处之,微微一笑,抛开阿七,问起胡雪岩自己的事。

  这就有得好谈了。胡雪岩与尤五之间的秘密,特别是关于小刀会的内幕,他在陈世龙面前都是守口如瓶,而对郁四却无须隐瞒。并头低语,声音低到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,郁四一面打着烟泡,一面侧耳静听,觉得惊心动魄,对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。

  “想不到你有这一番经历!”听完了他说,“说得我都恨不能像你这样去闯闯码头。”

  见他受了鼓舞,胡雪岩正好趁机劝他,“四哥,这几年是一重劫运、惊天动地的日子,我不相信在劫难逃这句话,只觉得一个人要出头,就在这个当口。人生在世,吃饱穿暖,糊里胡涂过一生,到闭眼的那一刻,想想当初,说不定会懊悔到这世界上来一遭,这就没啥意思了!”

  “是啊。”郁四答道,“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,总要做件把别人做不到的事,生前死后,有人提起来,翘一翘大拇指,说一声‘某人有种’,这才是不辱没爷娘!”

  听这语气,胡雪岩想起从嵇鹤龄那里听来的一句成语,脱口说道:‘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’,四哥,你果有此心,眼前倒有个机会,可以做一番事业。”

  “噢!你说。”

  “你们湖州办团练,听说赵景贤是个角色,你如果能够帮他办好了,保境安民,大家提起你来,都要翘大拇指了。”

  郁四不响,只是双眼眨得厉害,眨了半天,忽然抛下烟枪,坐起身来说:“你说得对!要人要钱,我尽我的力量。不过我不便自己凑上门去。倒不是要他来请教我,是怕人说我高攀,想挤到绅士堆里,自抬身价。”

  “这也不是这么说法。守土之责,人人有分!”胡雪岩略停一停说,“我来安排,叫王大老爷来跟赵景贤说,那样,四哥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。”

  “好!你去办,我只听你的招呼就是。”说着,他下了炕床,关照聚成的人备饭,兴致极好,迥不是以前那种垂头丧气的颓唐之态。

  刚刚拿起酒杯,陈世龙赶到,冲胡雪岩点了点头,坐下来一起吃饭。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,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?跟阿七见了面,自己该说些甚么?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,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。

  “少喝两杯!”胡雪岩说,“回头再吃。”

  郁四听这话,便喝干了酒,教人拿饭来吃。吃完,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,静候胡雪岩行动。

  “我们走吧!”

  “慢点。”郁四到底不能缄默,“到那里?”

  “到大经丝行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请阿七来碰头,你躲在我后房听,说甚么你都不必开口!等我一叫,你再出来。”

  “出来以后怎么样?”

  “那──”胡雪岩笑道:“你们两个人的事,我怎么知道?”

 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,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,复谐好事。郁四听了当然兴奋,急着要走。

 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,却分两路,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,陈世龙别有去处──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“调虎离山”,赶到老张那里,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,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,不便让黄仪知道,嘱咐老张夫妇,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,把他邀到家,把杯谈心,务必绊着他的身子。这样做的用意,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,怕跟黄仪遇到,彼此不便。

  敲开阿七家的门,她是诧异多于一切,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只说了句:“是你!”

  “是我。”陈世龙平静地说,“无事不登三宝殿!”

  “有事?哼!”阿七冷笑:“你是卑鄙小人,良心叫狗吃掉了!”

  “怎么好端端骂人?”

  “为甚么不骂你!”阿七一个指头,戳到他额上,使劲往后一揿,指甲切入肉里,立刻便是一个红印。

  “不要动手动脚!”陈世龙说,“胡先生从杭州来了,他叫我来请你过去,有话跟你谈。”

  “你还想来骗人,真正良心丧尽了。你自己躲我,还不要紧。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,拿我送礼,讨他的好!”阿七越说越气,大声骂道:“你替我滚!我不要看你。”

  这一说,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,忍不住纵声大笑。

  “你还笑!有啥好笑?”

  “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差点眼睛都被戳瞎。”

  “咦!”阿七秋波乱转,困惑地问:“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‘有面子’的事告诉你听?”

  “他怎么会告诉我?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,亲眼看到的。”陈世龙又说,“阿七,你想想,我怎么会捉弄你?我们是熟人,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,我捉弄了你,不怕你跟我逼债?”

  听这一说,阿七有些发窘,破颜一笑,故意这样说道:“对!我就赖你欠我的钱,不听我的话,我就去替你‘卖朝报’!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陈世龙问:“你要不要换件衣服?如果不换,我们此刻就走。”

  “真的胡老板要见我?”阿七答非所问地:“他有啥话要跟我谈。”

  “我不晓得,不过,我告诉你,他现在鸿运当头,照顾到那个,那个就有好处。你听我的话,跟我走!”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,虽是家常打扮,风韵自胜,便又说道:“这样也蛮漂亮,不要换衣服了。”

  阿七听他的话,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,跟着陈世龙出门,巷口雇一顶小轿,一直抬到大经丝行。

  “越来越年轻了!”胡雪岩迎着她,便先灌了句米汤,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──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,“没啥好东西。郁四嫂,千里鹅毛一点心,你将就着用。”

  “多谢胡老板,不过,你的称呼,不敢当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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