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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七


  “今天也晚了,留到明天再说。”阿珠的娘这样嘱咐:“世龙就住在店里好了,要茶要水也方便。要住那一间自己挑,挑好了叫他们打扫,铺盖到家里去拿。”

  这番体贴,完全是父母之心,陈世龙极其感动,但也很不安,就此刻他已觉得岳家的恩情太重,不知何以报答?加上胡雪岩的一手提拔,越有恐惧不胜之情,于是不由得又想到阿珠的那番激励:“‘好女不穿嫁时衣’,这些首饰,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!”同时也记了胡雪岩对阿珠说过的那句话:“等世龙将来发达了,给你买金刚钻。”两下凑在一起,陈世龙死心塌地了!

  “爹!”等阿珠的娘一走,陈世龙这样对老张说:“你先陪了黄先生回去。我把胡先生交代的事,办完了就来。今天我仍旧回家去住,省得麻烦。”

  “何必?”黄仪劝他:“明天一早来料理也一样。”

  “不!”陈世龙固执地:“今日事,今日毕,明天有明天的事,积在一起,拖到后天,那就永远料理不清楚了!”

  听这一说,已入中年的黄仪不断点头,“老张!”他说,“你这个女婿,人又变过了,不但聪明勤快,而且老成扎实!真正是乘龙快婿,恭喜,恭喜!”

  老张是忠厚老实到了家的,自然更欣赏陈世龙的作风。要这样,后半世才有依靠!照他的想法,当时就想下手帮忙,但既邀了黄仪回家吃饭,也不便让他空等。就这踌躇之间,有了个主意,正不妨趁此机会跟黄仪先谈一谈如何办喜事。

  陪他到家,刚一进门,里面阿珠便躲了开去,爱珍来开了门,第一个先寻陈世龙,看看不见,便失望地问了出来:“咦!姑少爷呢?”

  骤然改口,老张倒是一楞,想一想才明白,随即答道:“在收拾东西,要等下才来。”

  听这一说,爱珍便急忙到厨房里去报告消息。阿珠跟她一样失望,但似乎又觉得轻松。不过,还有个黄仪,这时一走出去,必定受窘,因而又有些上心事。

  她娘看不出她的心事,正忙得不可开交,要在个把钟头以内,弄出一桌象样的菜来,着实要费一番手脚。而且不但手脚忙,口中也不闲,一面调理咸酸,一面不厌其详地讲解,让阿珠都听得有些烦了。

  “娘!”她说,“这时候那里有功夫讲空话?”

  “你当是空话?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。

  “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,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,你还不肯学!”阿珠的娘埋怨女儿,“虽然上头没有婆婆,旁人要说闲话。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,你想想,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?”

  话是不中听,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,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,只是一向撒娇惯了的,不顶句嘴办不到,便笑着说道:“随你,随你!你老太太喜欢啰嗦,尽管去啰嗦好了!”

  阿珠的娘,实在也没有功夫“啰嗦”了,却又惦记着外面,“你去听听!”她说,“黄先生跟你爹讲些甚么?”

  这句话正中下怀,阿珠随即出了厨房,躲在窗下,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,悄悄向外窥探。

  外面一主一宾,神态各别,老张正襟危坐,显得极为郑重,黄仪却是翘着着“二郎腿”,很随便的样子,这时正是他在说话。

  “换个庚帖,方便得很,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,我马上就写,男女两家,归我一手包办。还有啥?”

  “还有,‘送日子’归男家。”老张停了一下又说:“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,拜托你问他一声。”

  “这何必还要我问?”黄仪笑道,“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,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?”

  “这也是规矩。总要请大媒老爷──”

  “老张!”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,“所谓六礼: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、亲迎,只有一项,我该替女家效劳的。‘纳征’怎么说?”

  “六礼”二字,老张倒听见过,“纳征”他就不懂了。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,听语气是不知出了甚么花样?所以越发侧耳细听。

  “纳征就是聘礼。这个上头,你们自己不好开口,我倒可以替你去问。”

  “原来是聘礼,这个已经有了。想来你还不晓得,应该请你过目。”

 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,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,打开一看,是这么四件首饰,黄仪大出意外。

  “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。”

 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。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,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,于今一看,果不其然。这位“东家”本性着实宽厚,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。

  “好极,好极!”黄仪也替阿珠高兴,“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,打扮出来,格外出色。我看老张,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作主,啥事情你不必问我,问他好了。”

  这一句话,确是要言不烦,老张爽然若失,问了半天,原是白问,照现在这样子看,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。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,等下倒不妨问问他。

  又闲谈了好一会,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,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甚么点心来吃,总算还好,陈世龙到了。

 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,虽说结成至亲,不过多了一重名分,在岳家他仍旧应该像从前一样,才显得亲切自然,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。所以招呼过后,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。

  一踏到后面,顶头就遇见阿珠,双方都以猝不及防而微吃一惊,但亦随即都在心头浮现了莫可言喻的喜悦。陈世龙只叫得一声:“阿珠!”便把一双眼睛瞪住在她身上不放。

  “你有几天耽搁?”她很快地说,声音也很轻。

  不问来,先问走,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,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,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,真想终老家乡,一辈子厮守着阿珠。

 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,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,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:“要看胡先生的意思,他差遣我到那里,就到那里,信一来就走。”

  阿珠不响,心里有许多话要说,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,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,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。

  陈世龙会意,微笑着点一点头,走过她身边时,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,柔荑一握,入手心荡,倒又舍不得走了。

 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,只是不忍拒绝,倚恃母亲的宽容,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,便尽着由他握着。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,阿珠眼尖,夺手便走。陈世龙也有些吃惊,搭讪着说:“爱珍,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。一样是象牙篦箕,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,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,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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