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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提到这个回忆,胡雪岩更觉得意,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,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,而以“收服嵇鹤龄”最足以自豪,因为第一,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,其次,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,复次,好人出出头,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,第四,促成了一头良缘,最后,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。一举而众善备,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。

 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道:“我听你谈过,说汉高祖的陈平,出过多少条奇计,我的奇计也很多,大小由之,大才大用,小才小用,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。”

  “是的!”嵇鹤龄说:“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,像现在这样是委屈了。”

  “那也不见得。事在人为!”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,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,“俗语说得好,‘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’,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,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,自然就是上客了。”

  “这话说得好!乱世本来是出人才的时候,征诸史书,历历可见。”

  “书上怎么说,我不晓得。不过,大哥,”胡雪岩的脸上,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、古板正经的神色,“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,我相信!乱世故事,不必讲资格例规,人才容易出头。再有一层,你到过上海,跟洋人打交道,就晓得了,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,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,寡情薄义也好,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,人家丁是丁、卯是卯,你说得对,他一定服你,自己会认错。不像我们,明明晓得这件事错了,不肯承认,彷佛认了错,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。像洋人那样,不会埋没你的好处,做事就有劲了,才气也容易发挥了──凡是有才气的人,都是喜欢做事的,不一定为自己打算。所以光是高官厚禄,不见得能出人才,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‘奴才’!”

  “嘿!”嵇鹤龄睁大了眼说:“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。书,我比你多读了几句,论世故,我实在不及你。”

  “我是瞎说的。”胡雪岩谦虚着,“吃亏还在书读得少。”

  “不然,不然!”嵇鹤龄不断摇头,换了个话题,“我说过,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,第一个是尤五,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,我想接了事,先到上海、松江走一趟,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,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,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?”

  “可以,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。不过,此刻来说,言之过早。等你明天谢了委、接了事再来商量,也还不迟。”

  说到这里,张贵来报,有道喜的客来了。

 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,向主人道过喜,便来跟胡雪岩招呼,将他奉若神明,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,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贴,进而结为昆季,这就像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,不能不令人倾倒。

 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,此人生来心肠热、脾气好、肯吃亏,最难得的是眼力高,识得人的长处,而且衷心敬服。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,说他俗,俗到不堪言状,说他雅,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,比雅人还雅,这就是嵇鹤龄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。至于胡雪岩的喜欢他,是喜欢他那副生气勃勃的劲道,那怕家里等米下锅,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。

  胡雪岩因材器使,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“差使”:“老裘,你今天就不要走了!替主人陪陪客。”

  “义不容辞!”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:“鹤龄兄春风得意,声名鹊起,贺客必多,都归我招呼。摆酒唱戏‘开贺’,我心里也有谱了,起码有十天好热闹。”

  “嗳,老兄,老兄!”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:“你少给我出点花样,弄出暴发户的样子来!”

  “做此官,行此礼,那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?”

  “斯世何世?长毛找到黄河以北,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,我们在这里瞎起哄,给京里‘都老爷’晓得了,随便甚么奏陈时政的折子上,带上一笔,吃不了还兜着走呢!”

  “这倒也是实话。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,“老裘,眼前不必铺张,自己人悄悄玩一两天,有个庆贺的意思,也就够了。好在至迟年底,总还有一场热闹。”

  “对,对!”裘丰言“从善如流”地连声答应,“鹤龄兄,年底纳宠之喜,也就跟洞房花烛的‘小登科’一样。到那时候,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才貌双全、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?”

  “这也再说。如果公事顺手,年下无事,倒不妨热闹热闹。”

  “好,有这句话就行了。年下办喜事,自然也是我的‘总管?’。”

  “当然,少不得要奉烦。”嵇鹤龄又问:“老裘,你现在忙不忙?”

  “你晓得的,我是无事忙。”

  “那就忙点正经的。”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:“你看,请老裘来帮忙如何?”

  “那还有甚么话说?”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事,便接下来问一句:“你请老裘在那方面帮忙?”

  “自然是押运。”

  “我也猜到是这方面。”胡雪岩问裘丰言说:“老裘!请你当海运局的押运委员,你肯不肯屈就?”

  “谈不到这两个字。海船我还没有坐过,不晓得会不会晕船?这都不去说它了,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,就是怎么!”

  “承情之至!”嵇鹤龄拱拱手,又向胡雪岩说道:“我猜你另外还有事托老裘?”

  “是啊!‘烧香看和尚,一事两勾当’,等你那个条陈准了,先请老裘到松江跑一趟。”

  “我懂了!”嵇鹤龄说,“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?”

  “对了!”胡雪岩说,“我本来想叫我那个‘学生子’去办,一则怕他年纪轻,不够老练,再则,‘一品老百姓’的身份,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爷!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裘丰言用告饶的语气说,“雪岩兄,你不必调侃我了。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?我还不甚明白。”

 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,说了个大概,裘丰言好热闹,爱朋友,对尤五这样的人,跟嵇鹤龄一样,渴望结交,运洋枪的差使,也觉得新鲜有趣,所以满口答应。

  “不过,说句实话,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!”嵇鹤龄提出警告,“这年头,萑苻遍地,洋枪这样的利器,暗中颇有人眼红。老裘,你是有名的‘酒胡涂’,一路上要少喝。”

  “少喝一点可以。你放心好了,我每顿总喝到快要胡涂为止。”

  嵇、胡二人都笑了。“老裘!”胡雪岩好奇地问道,“你平生醉过没有?”

  “只醉过一趟。”裘丰言说,“是我娶亲那天,特意喝醉的。”

  “为甚么?”胡雪岩诧异地问。

  “负气!”裘丰言说,“我那头亲人,是先父定下的,照我的心意,想娶东邻之女,先父说甚么不许。我心里存个拙见,花轿要抬进门,我没法阻挡,洞房之中,同床异梦,是我自己的事。所以吃喜酒的时候,同学少年起哄来灌,我来者不拒,已吃到了六、七分。一进新房,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,去揭酒坛子的盖头,吃得颓然大醉,人事不知,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。”

  “该打屁股!”胡雪岩好奇地笑着,“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?”

  “新娘子倒没有哭,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,吓得哭了!你道我醉得如何?十一月的天气,一块豆腐放在胸口,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。”

  “好家伙!”胡雪岩咋舌,“你这么喝,不把命都喝掉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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