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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“自然要开的。”说着,她自己伸手去拉开了窗子,等光亮扑了进来,她赶紧避开,缩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,理理鬓发,拉拉衣襟,闭着嘴,垂着眼,彷佛受了甚么委屈似地。

  “阿珠──”

  “你不要再跟我啰嗦!”她抢着说道,“安安分分说几句话,不然,你就替我请出去!”

  陈世龙不响,只嘻嘻地笑着,一双眼睛盯着阿珠,从头到脚,恣意赏鉴,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恼。

  “你不要这样子盯着人看,好不好?”阿珠白了他一眼,“又不是不认识。”

  “对不起!”陈世龙笑道,“我舍不得不看。”

  这话说得她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,于是语气缓和了:“好也好在心里好了!何必一定都要摆在脸上呢?你脸皮厚,不怕人笑,也要给人家想想。”

  说到这话,陈世龙便把视线避开。但立刻又拉了回来──不见阿珠的脸,就像失落了一样甚么要紧的东西,一定得找着了,才能安心。

  就这片刻的沉默,阿珠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比较平伏了,摸一摸脸,也不再那么发烫,于是便说,“我要好好问你几句话。你是不是规规矩矩的告诉我,就看你自己的良心!”

  “好!”陈世龙斩钉截铁的回答,“我一定凭良心。你说好了。”

  “你跟你师父,老早就谈过我的事?”

  “是的。老早谈过。”

  “怎么说法?”

  “这话就难说得清楚了。”陈世龙说,“话很多,不晓得从那里说起。”

  “照这样看,你们不知道打过我多少遍主意了!”阿珠又想起他们“私相授受”的可恶,便发怨声,“只怕让你们把我卖到外国,我都不晓得。”

  “那个敢打你的主意?”陈世龙故意装得很认真地说:“第一个我就不依!”

  “哼!”阿珠撇一撇嘴,“你是好人,如果你是好人,为甚么这许多日子,你一句口风都不肯透露?”

  “不是不肯,是不敢!”

  “为啥不敢?”

  “怕碰你一个钉子,以后的话就难说了。”

  想想这也是实话。但她同时也想到,自己在小姊妹淘里,被公认为厉害角色,比起胡雪岩和陈世龙来,差得就太远了,如果他们真的起下甚么没良心的意思,自己一定被他们摆布得走投无路。然则自己所倚恃的是甚么呢?是陈世龙的一颗心,能收服了他的心,自己才可以放心。

  想到这里,觉得要恩威并用,体贴固然要紧,但也要立下许多“规矩”,不可迁就。当然,这是以后的话,眼前还得多打听一些关于自己的事。

  “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?”

  “胡先生”这个称呼,在陈世龙听来非常新鲜,以前他从没有听她这样叫过。此刻改口的意思,一面是表示与胡雪岩的关系,到此告一段落,另一方面表示“夫唱妇随”,他怎么叫,她也怎么叫。意会到这一点,陈世龙觉得非常欣慰,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。

  这是她在胡雪岩脸上从没有见过的表情。那像个顽皮的大孩子的笑容,另有一种使人醉心之处,这时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了。

  突然,陈世龙问道:“你刚才说的甚么?”

  阿珠心不在焉,被他问得一楞,不过对这样的场面,她有个“倒打一耙”的法子,“你看你!”她不满地说,“刚刚说过的话,就忘记得干干净净!你那里有一点心在人家身上?”

  “对不起!”陈世龙陪笑致歉,“我实在高兴得有些昏头了。”

  在这一迁延之间,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问话,便又说一遍:“我是问,胡先生到底怎么说我?”

  “你自己总听见了!千言万语一个字:好!”

  这是指她“听壁脚”而言,不便否认,“我是说平常,总还有些话。”她说。

  “不要去打听了。”陈世龙摇一摇手,“我们只谈我们的事。”

  “对!”阿珠脱口说了这一个字,接着便问:“他们上岸谈啥?是不是谈我?”

  “一定是的。”

  “那么你刚才怎么‘装羊’,说不晓得?”

  “刚才是刚才,现在是现在。现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,叫你一声:太太!”

  “咄!”阿珠红着脸说:“不要肉麻!”

  “想想真妙!”陈世龙有些不胜感叹似地,“先叫你张小姐,以后叫你阿珠,现在叫你太太!几个月的功夫,变得这么厉害!”

  阿珠想一想,深有同感。人生在世,实在奇妙之至,从认识胡雪岩开始一直到今天,不知经历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?这半年功夫,过得真有意思。

  “我在想,”陈世龙又说,“一个人全要靠运气,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运的日子到了。”

  “也不要这么说!一个人不能光靠运气,运气一时,总要自己上进!”

  话中带着些教训的意味,陈世龙觉得有点刺耳,但转念想到,这正是阿珠心里有了做成夫妻,休戚相关的想法,才会有这样的话头。于是他的那一丝反感,很快地消失了。

  他没有再作声,阿珠也不开口,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,还是她的一瞥即避,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。

  “天黑了!”阿珠讶然说道,“爹还不回船?”

  “一定在镇上吃酒。有一会才得回来。”

  “你饿不饿?”

  “我不饿。”陈世龙问道:“你呢?”

  “我也不饿。不过──”阿珠顿住了,在想心事。

  不饿就是不饿,“不过”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,陈世龙忍不住追问:“不过,怎么样?”

  “我们到外头去!”阿珠站起身来,“黑咕隆咚地,两个人在这里,算啥一出?”

  照陈世龙的心思,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,相偎相依,低声密语。但为了顺从阿珠,言不由衷地答道:“好,好!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!”

  走到中舱,点起煤油灯一看,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,四副杯筷,一壶酒,也不知船家是甚么时候进来过,一舱之隔,竟无所知,令人惊讶。

  再多想一想,阿珠的脸又红了,“你看!”她低声埋怨陈世龙,“我们在里头说的话,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。”

  他也明白,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,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,不肯惊动,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,也不点灯,也不催他们吃饭,听其自然。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。

  “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,听了去,也不要紧。”陈世龙设词宽慰,“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,再说也用不着瞒。你索性毫不在乎,像七姑奶奶那样,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。”

  提起七姑奶奶,阿珠既关切又好奇,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,不大好过的感觉,“我倒问你,”她说,“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‘阿龙’,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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