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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巧得很,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小锤子,敲敲打打,外带嘴咬手剥,也弄了一盖子蟹肉,送给尤五。于是胡雪岩笑道:“你们都有人代劳,只有我没有这份福气!”

 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,怕她脸上下不来,有意要把“美人之贻”这回事,看作无所谓,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:“你来,你来!”

  “你舍得?”胡雪岩抓住题目,越发要开玩笑。

  这话很难回答,要说“舍得”,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:没良心!想了想这样答道:“在别人,自然舍不得,你老兄又当别论。”

  “承情之至。不过,只怕你舍得,人家舍不得。”胡雪岩说,“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,让我吃掉了,一定会心痛!”

  话还不曾完,七姑奶奶发急了,“小爷叔!”她用笑容掩饰窘态,“罚酒!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。”

  “是啊!”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,平她的气:“胡老爷话里有骨头,应该罚酒。”

  “好,好!”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,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,并无愠色,觉得试探的结果,大可满意,便欣然引杯,一饮而尽。

 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,到这时才恍然大悟,他是做哥哥的想法,觉得七姑奶奶有些放浪形骸,心里便不大舒服。胡雪岩鉴貌辨色,看出风向不对,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,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,找个机会,提议散席。

  时近午夜,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,却还热闹得很,卖熟食的小贩,往来如梭,吆喝不停,弄口停着许多小轿,流苏轿帘,玻璃小窗,十分精致,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,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──七姑奶奶。

  回到裕记丝栈,她第一个下轿,往后直奔,刚上楼梯,便扯开喉咙大喊:“张家妹子,你睡了没有?”

  阿珠还没有睡,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,要为她等门,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,谈上了劲,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。这时听得楼下一喊,方始惊觉,赶紧起身迎了出去。

 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,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,眼波如水,一片春色,不觉大声而问:“你在那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?”

  “你看,我带了甚么好东西来给你吃!”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。

 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,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,挤得满满的一屋子,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,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。

 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,就连陈世龙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。

  “你们吃嘛!”最后她揭开了篮盖,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。她粗中有细,特别周到,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。

  一则情不可却,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,老张父女和陈世龙,便一面剥蟹,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。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,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。

  “小爷叔,”尤五皱着眉头说:“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,怎么得了?”

  “不要这么说!”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,“五哥,我要讨喜酒吃了。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?他要托我做媒!”

  尤五大为诧异,楞了好一会才问:“是想娶我们阿七。”

  “对!这才叫一见倾心。姻缘,姻缘,真正是缘分。”

  “甚么缘分?”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,“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,那有多难听!”

 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,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?楞在那里,好半晌作声不得。

  “我倒不懂了,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?”尤五又问,“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?”

  “不”他晓得七姊居孀。是老二告诉他的,不对!是他跟老二打听的。”接着,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。

  “那么,小爷叔,你怎么回答他的呢?”

  “我说,要他自己看。我看──他们有缘,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。”

  尤五不以为然,大摇其头:“算了,我看不要害人!”

  “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!”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:“像她这样的人才,嫁给老古,照我看还是委屈的。至于说她脾气不好,这话要说回来,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,只要她自己愿意,自然会改。看今天的样子,斯斯文文,大大方方,可见已经在改了!”

  话虽说得动听,却无结论,事实上婚姻大事,一时也不可能有甚么结论,只有摆着再说,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。

  下船是在中午,胡雪岩“师弟”,老张父女,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,除去老张,各自只可促膝密谈,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,加以路上不太平,风吹草动,需要随时当心,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,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。

 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,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,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?如果认为不需要,把她留在松江,扬帆而走,至多停泊半日,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,否则,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,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,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。

  “小爷叔!”等胡雪岩刚一提及,七姑奶奶便抢着说,“不管我送不送你,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。”

  “杭州等得很急──”

  “急也不急在一天,我五嫂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这倒奇了,尤五嫂会有甚么话?就有话要说,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?凡是遇到艰难,胡雪岩总要先通前澈后想一遍,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。

  他的脑筋特别快,察言辨色,觉得只有一个可能,“七姊,”他问,“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,要请五嫂来问我?”

  七姑奶奶笑了,带些顽皮,也有些忸怩,“小爷叔,”她说:“你顶聪明。”

  “既然如此,你何不直接告诉我?”

  “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。”

  这话倒像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,胡雪岩有些困惑,细想一想,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?也许七姑奶奶多事,要到她嫂子那里去“告密”,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。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,与怡情老二投缘,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,劝她为夫纳妾,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。

  同样是问,有的话可说,有的话不可说。到底是怎样的一问?先得把方向弄清楚,临事才不致窘迫。于是他问:“七姊,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,是好事还是啥?”

  “自然是好事。”

 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。船抵松江,上岸直到尤家,歇一歇脚。他趁空去拜访了“老太爷”,在他那里吃了饭。再到尤家,谈不到三五句话,尤五嫂起身说道:“小爷叔,我有件事拜托你。”

 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,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,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。尤五嫂告诉他说,当他在裕记丝浅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,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,悄悄在“听壁脚”,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,表示非古应春不嫁。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,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。

  听完经过,胡雪岩失笑了。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,上了自己的当,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,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,自以为是,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。

  “小爷叔,”尤五嫂问道,“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,好像是第一次见面,在那里?”

 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,尤其是对她。诚然如尤五所说的,在堂子里见的面,这话提起来难听。再问下去: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?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,尤五这样的人,在花街柳巷走走,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,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,在外面置了“小房子”,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。

  于是他说:“在裕记丝栈。老古现在跟五哥,跟我,三个人合伙。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,郎有意姐有情,那还有啥话说?至于做媒的话,不但义不容辞,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。不过,五嫂,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,说出来你看,对不对!”

  “你的话没有错的,小爷叔,你说。”

  “我们杭州说媒人‘吃十三只半鸡’,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,事情极慢。别的亲事嫌慢,这头亲事嫌快,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。”

  “我懂小爷叔的意思,是怕太快了,彼此都看不清楚,将来会懊悔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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