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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但是刚强的人总是刚强的,就在这时候,也不愿让人觉得她可怜,“你说得不对!”所以她装得很豁达地,“我倒不觉得日子难过。”

  “叫我,”阿珠摇摇头,“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。”

  “所以啰!”七姑奶奶为人的心又热了,接口劝她,“你过不惯这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,要趁早打主意。跟胡老板断了,这着棋走得一点不错,他是个做大生意的人,一会儿湖州,一会儿上海,说走就走,丢下你独守空房,这味道不大好受的。”

  “嗳!”阿珠皱眉摇手,“不要去讲他了。讲讲别人吧!”

  她是无心的一句话,七姑奶奶却大为兴奋,“来!”她拉着她倒下,“今天我陪你。我们姊妹也说说私话。”

  阿珠也是精神亢奋,毫无睡意,刚过了立秋的天气,后半夜非常舒服,她也愿意作个长夜之谈。不过七姑奶奶如不羁的野马,她实在有些怕她,便得要有句话“言明在先”。

  “说私话可以。”她笑道,“就是你哇啦、哇啦吃不消。”

  “傻妹子!”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红馥馥的脸香了一下,“说到私话,怎么会哇啦、哇啦?自然只有你我两个人才听得见。”

  “这样才好,”阿珠问道,“你饿不饿?我有杭州带来的‘绍兴香糕’,要不要吃?”

  “‘绍兴香糕’那有你们‘湖州酥糖’好吃。有没有‘沙核桃糖’?”

  “有,有!我倒忘记掉了。”

  阿珠从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坛里,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,带到床上,两个人并头共枕,盖着一条薄薄的紫罗被,一面吃糖,一面谈私话。

  “七姊,你守寡守了几年了?”

  “四年。”

  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?阿珠很想问,又觉得碍口,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,“想来你那婆婆很凶。”

  “凭良心说,倒也还好。就是脾气合不来,一天到晚啰嗦,实在也是好意,譬如说,天气热胃口总有不好的时候,只要一顿不吃,她老人家就问长问短,一刻不停了。一会儿是不是病了?要不要看医生?一会儿又说受凉了,晚上睡觉要小心。如果我不理她,她就哭儿子──我都想哭在那里,听见她哭,你想烦不烦?”

  “那么,回娘家来住,是那个的意思呢?”

  “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,”七姑奶奶说,“那个都做不得我的主。”

  “难道──”阿珠很谨慎地问:“在娘家住一辈子?”

  “住一辈子也不要紧。我五哥、五嫂,跟别家的兄嫂不同。”

  “这我看得出来的,说句良心话,五哥、五嫂待你是再也没话可说了。”

  “当然,自己同胞手足嘛!不过,”七姑奶奶又说──“其中还有个道理,说给你听听也不要紧。”

  原来尤五在十几年前,是倔强到底,宁折不弯的脾气,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爷,在妓院里打架,被抓到了“班房”里。那知府倒也还明理,预备训斥一顿,放他走路。但尤五自觉道理上站得住,所以言语顶撞,不受责备,这一下知府动了真气,非办他个“目无官长”的罪名不可。“老太爷”托出许多人来求情,那知府是个书呆子,说甚么也不行。

  “这时漕粮要起运了,船上不是我五哥,就吃不住,老太爷十分着急。后来是我出面去见知府。”七姑奶奶回忆着得意的往事,那双眼睛格外亮,格外显得一汪水似的,“我说:大老爷,我哥得罪了大少爷,又得罪大老爷,理当吃三年六个月的官司。不过现在他有公事,好不好我来做押头?把我关起来,放我哥哥出去当差,等漕船回空,他进监牢,我再出去。”

  “你倒想得出。”阿珠听得津津有味的笑道:“那知府大老爷,怎么说法?”

  “大家都说知府大老爷是书呆子,其实不呆。”七姑奶奶答道:“当时他跟我说:‘你哥哥不讲道理。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,照他这样子,莫非官要怕他?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?我本来不但要重办,而且还要申详到上头,革他‘尖丁’的差使。现在看你倒还讲道理,不过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,监狱里的罪不是好受的。’我说:‘我晓得。不过不是这样子,大老爷不能消气,说不得只好我咬咬牙关来受罪。’大老爷听我这一说,摇摇手:‘罢了,罢了!看你这样子,我也不气了。你具个结,把你哥哥领了回去。’”

  “这真正是新闻。”阿珠笑道:“还要你具结?”

  “是啊!硬是我盖手模具结。具了结,知府大老爷把五哥叫了去说:‘你要改过自新!再是这样子横行霸道,我不办你,办具结的人。你要想想,倘或你连累你妹子吃官司,对不对得起你父母?’”

  “啊!这一着厉害。”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,“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,地不怕,总要顾到你。这一来,脾气无论如何要改改了。”

  “就是这话啰!所以我说知府大老爷一点不呆。”

  七姑奶奶又说,“等堂上下来,老太爷亲自来接我,接到他家,摆开了十桌酒席,帮里弟兄都到了,老太爷叫我坐首座。他说:阿七可惜是女的,如果是男的,我要收了‘他’才‘关山门’。”

  “七姊!”阿珠听得出了神,“我倒没有想到,你出过这么大的风头?”

  “唉!”七姑奶奶长叹一声:“就是那次风头出坏了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阿珠诧异地问。

  是老于世故的,就不会觉得诧异。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出了这样一回风头,自不免得意非凡,从此以后,也像男子汉一样,伸手管事,“吃讲茶”常有她一份。豪情胜概,自然会把女孩儿家的温柔,消折殆尽。

  “女人总是女人。”七姑奶奶不胜悔怨地说:“女人不像女人,要女人做啥?像我这样子,弄到头来,吃亏的是自己。”

  这句话说得极深。七姑奶奶以过来人的资格,才有此“见道之言”。阿珠既警惕,又感动。警惕的是女人争强好胜,使得男人敬神而远之,实在欠聪明。感动的是七姑奶奶的这些话,真正是肺腑之言,对旁人是决不肯说的。

  “七姊!”阿珠也还报以真情,“你不说,我不敢说,你既然说了,我倒要劝你。你不开口坐在那里,真正是一尊观音菩萨,一开口就比申大娘娘还要厉害。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,申大爷不会迷上那几个‘师太’,一条命也不会送掉。我劝你,也要像五哥一样,把脾气好好改一改。”

  “我何尝不想改?”七姑奶奶摇摇头,不说下去了。

  这是说改不掉?阿珠在想,改不掉就不会有男人敢要她。真的守一辈子寡?想守出一座贞节牌坊来?

 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。但这话说出来会得罪人,所以几次想开口,终于还是忍住了。

  “我问你,”七姑奶奶突如其来地说:“你看阿龙这个人怎么样?”

  “又要提到他了。”阿珠想拦住她,因而特意装出不悦的神情,“你为啥这么关心他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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