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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“越是本事大的人,越要人照应。皇帝要太监,老爷要跟班。只有教化子不要人照应──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,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。胡先生的手面,你是晓得的,他将来的市面,要撑得其大无比,没有人照应,赤手空拳,天大的本事也无用,就拿这次买丝来说,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,还有珠小姐的照应,那里会这样子顺当?所以,”陈世龙加强语气说:“张老板,你千万不要存了甚么受人好处的心思!大家碰在一起,都是缘分,胡先生靠大家照应,他也不会亏待大家。再说句实话,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计,凭本事,凭力气挣家当,用不着见那个的情。”

  老张的心思拙,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“独门心思”,钻入牛角尖,不易自拔,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,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,因而只是摇着头,重复地表示:“话不是这么说!”

  在后舱的阿珠,有些发急了!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,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,即使用胡雪岩“闹翻”了,生意不妨照做。这样桥归桥、路归路,才不会惹人说闲话。不然,一定会有人说,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,连丝行老板也做不成了!那有多难听?

  她又想到她娘,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,在岸上立起个门户,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“缘分”得以如愿,谁知弄到头来是“竹篮子捞月一场空”,那有多伤心?

  为了这两个原因,她不能不挺身而出,“爹!”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:“你是不是跟我别气?”

  老张一楞,不高兴地说:“那个来跟你一般见识?”

  “既然不是别气,为啥一定要回湖州?人家的话,”她指着陈世龙说,“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,你一定不肯听,是啥道理。”

  老张不作声,心里盘算了一会,如果硬作主张,一定夫妻吵架,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,吵不过她们,只好自己委屈些了。

  “好了,好了,我听!”

  阿珠得意地笑了,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,只是娇纵惯了的,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,反而“没大没小”地笑道:“一定要我来凶两句,才会服贴。”

  “我算怕了你。”老张苦笑,“你们说的话,自觉有道理,到底怎么回事,我自己心里有数。”

  “你是‘独门心思’,想法总跟人家不同。”

  “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!”老张正色说道,“凭力气吃饭,这话好说,说凭本事挣家当,我没有那种本事!”

  “那怕甚么?”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:“有我!”

  “听见没有?”阿珠很欣慰地说:“人家都要帮你的忙,你就是不愿意。怪不得娘常常说你──说你牛脾气!真正是对牛弹琴!”说着,她掩着嘴笑了。

  陈世龙看在眼里,大为动心,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,哭也有哭的味道,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、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。

  这时的阿珠,已走入后舱,取只木盆,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褂裤,预备到“河埠头”去洗──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,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,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,大声喊住她说:“放在那里,我自己会洗。太阳越来越厉害了,你快回尤家。”说着,又向陈世龙努努嘴,意思是快领着她走。

  阿珠奇怪,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?只是跟爹吵了半天,不忍再执拗,把木盆放下,微咬着嘴唇,要细想一想,在临别之际,有甚么话交代?

  “走了嘛!”老张说道,“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。”

  “爹!”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,“娘要买的东西,你有没有忘记?”

  “忘记也不要紧,等你到了上海再说。”

 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,上岸回尤家。一面走,一面说话,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,陈世龙明白,老张急着催她走,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,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。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,但为了试探,他还是说了出来。

  阿珠不响,只沿着静僻的河边,低着头走。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,照他的预计,她听了他的话,一定会有所表示,或者说她父亲过虑,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,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。这样保持沉默,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。

  “好热!”阿珠忽然站往脚,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。

  “那就在这里息一息!”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。

 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,极大的一块石头,光滑平净,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。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。但男女有别,陈世龙只好站着。

  一坐一站两个人,眼睛都望着河里,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,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。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,都在心里找话,好跟对方开口。

  “嗳!”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,“你刚才怎么叫我‘朱’小姐?”

  陈世龙一楞,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;“把阿珠小姐的‘阿’字拿掉,就变成珠小姐,有啥不对?”

 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,“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?”她笑着说。

  那妩媚的笑容,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,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,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,就算操之过急,他也顾不得了。

  “要改姓,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。”他半真半假地回答。

  阿珠骤听不觉,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,心里在想:这个人好坏!他那“胡先生”刚一打退堂鼓,他就来动脑筋了。于是把脸一沉,但是她马上发觉,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。以至刚绷起的脸,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。

  这忽阴忽明,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,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。不过由阴变晴,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,所以胆又大了。

  “阿珠!”他这样喊了一声,同时注意她的神态。

  她的神态是一惊,而且似乎微有怒意,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,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:“先叫我张小姐,刚才叫我珠小姐,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,越来越没有规矩!”

  “从前,你是候补胡师母,我不能不叫你小姐──”

 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阿珠就抢着问道:“现在呢?”

  “现在自然不同了。你我是平辈,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?”

 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,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,也不响,也不笑,捡起一把碎石子,一粒一粒抛向水里,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、扩大、消失,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,小小一件事,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,如果不理它,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。

  “平辈就平辈,”她说,“我也不想做你甚么长辈。”

 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,但在陈世龙听来,宽心大放,第一步的试探,已经成功,不妨再接再厉,从今天起,就要教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。

  于是他说:“阿珠,我要问你一句话,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,可以不开口,我就晓得了。”

 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,听这话就觉得有趣,但也不无戒心。因为听得出来,他要问的那句话,一定很难答复。所以就像小孩玩火那样,又想下手,又有些踌躇,不知如何处置?

 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,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,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:“阿珠,你凭良心说,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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