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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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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晓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。”老太爷拱拱手说,“做官的不大晓得底下的苦楚,难得有你老弟承上启下,可以替我们通条路子,拜托,拜托!我替我们一帮磕头。” “老太爷这话言重了!”胡雪岩又说,“不过,我倒有句话,怕不中听。” “你尽管说。” “我在想,漕帮自己也该寻条生路,譬如‘屯田’可以整顿整顿。” “老弟这话,自然在道理上。不过,说到‘屯田’,真正是一言难尽,多少年下来,‘私卖’、‘私典’的不知道多少?松江独多‘挂户田’,所以成了‘疲帮’。” “挂户田”这个名目,胡雪岩还是初次听到,因而老太爷替他作了一番解释。“屯田”原是官产,“屯丁”领来耕种。算是皇家的佃户,因此“屯丁”便有双重负担,一是向公家完纳正赋,再是论亩出银、津贴运丁,名为“津银”,每亩银子一分到三、四分不等。所以名为“屯田”,其实比民田的负担还要重。 这一来就有许多弊病出现,一种是“丁逃地荒”,一种是为土豪劣绅,或者卫所衙门的书办等类的人霸占,再有一种是私卖或者私典屯田——照律法讲,以“私典军田例”,买卖双方均须治罪,因此有了“挂户田”这个名目,就是买或典的人,仍旧在屯丁或运丁名下挂户,完粮纳税,成了有名无实。 “从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,屯田清查过七次,其中甚么毛病,上头都晓得,始终整顿不出一个名堂来。老弟,”老太爷双手一摊,“请你想想,朝廷都没法办的事,叫我们自己如何整顿?” “我懂了!”胡雪岩说,“屯田既成为漕帮一累,这事情反倒好办。” 这话听来费解,还需胡雪岩补充说明。他认为田地是样“绊手绊脚的东西”,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迁,只为家乡有块田地舍不得丢下,不肯挺起胸来,去闯市面。松江漕帮的屯田如果有好处,屯丁、运丁或者会在本乡本土,你争我夺,事情就麻烦了。既然是个累,丢掉就丢掉,只要公家筹得了办法,改行就行,无所瞻顾争执,岂非反而省事? “老弟,真正要佩服你!”老太爷大为感叹,“英雄出少年,你的见解,实在高人一等。” 说到这里,尤五闯了进来。老太爷便把刚才与胡雪岩的谈话,扼要地告诉了他。尤五很仔细地听着,但这只是表示“孝顺”,心里觉得这件事虽然重要,但有力无处使,只有听其自然,至少在眼前来说是不急之务。因而答了句:“我跟小爷叔慢慢商量。”就把话扯开去了。 扯的是闲话,说阿珠在他家作客,跟他家内眷如何投缘。胡雪岩自然要客气几句。他从话锋中听出来,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头子谈,说闲话便有碍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内,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来,说先回通裕休息,等尤五来一起吃饭,商量生意。 话还没有完,尤五就拉住他说:“小爷叔,你等一等。我跟老太爷稍为说两句话,一起走。” “好的,那么我在外面坐一坐。” “不必!”老太爷对尤五说,“你小爷叔不是外人,有话不必避他。” “不是我避小爷叔。我们是无法,人家找到头上,不能把耳朵遮起来。小爷叔不相干的人,何必让他也晓得?眼不见,心不烦,多好呢!” “这话也是。那末,雪岩,你就到外面坐一坐!”老太爷提高了声音说:“来个人啊!陪客人去看看我的兰花。” 老太爷养了好几百盆“建兰”,有专人替他照料,就由这个人陪着胡雪岩去看兰花——一花一叶,都能谈出好些名堂来。胡雪岩没有那么雅,敷衍着混辰光,心里只在想,是甚么机密而又麻烦的大事,尤五看得如此郑重?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说的“送鬼出门”这句话,胡雪岩恍然了。那班“神道”大概是“小刀会”的,不然亦必与刘丽川有关。 一想到此,又惊又喜。惊的是这要“造反”,尤五和他老头子不要被牵涉了进去,喜的是小刀会的情形,尤五都知道,避凶趋吉,对自己的生意,大有益处。 只要益处,不要坏处!他在心里说,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。 好久,尤五才跟老太爷谈完话出来,于是招呼了陈世龙一起出门。“小爷叔,”他问,“你是到我那里,还是到通裕?通裕比较静,谈天方便。” 话中的意思是,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见面。在这时来说,无此必要,所以毫不迟疑地答道,“到通裕好了。我有好些话要跟你一个人谈。” 因为有这样的暗示,所以到了通裕,只有他们两个人把杯密谈。 “你的货色,我代为作主进丝栈。栈单交了给你!”尤五首先交代这件事。 栈单在胡雪岩手里有许多花样好耍,起码也可以作为表示实力和信用的凭证,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气,接过来放在一边。 “这家丝栈跟我也熟。栈租特别克己。不过你能早脱手,还是早脱手的好,丝摆下去会变黄,价钱上就要吃亏了。” “五哥说得不错。不过,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:“我现在又有了新主意,要跟你商量。” “这上面我不大懂,且不管它,你先讲出来再说。” “五哥跟洋行里很熟?” “是的。是不是要我介绍洋商?” “还不止这一层。另外。我有句话,不知道该不该问?如果不该问,五哥老实不客气告诉我。自己弟兄,千万不要存丝毫不好意思的心。” “我晓得了!‘光棍心多,麻布筋多’,有时候,我不能不顾忌。不过对你不同。”尤五这时对胡雪岩的看法,跟刚才又不同了,“老头子跟我说,说你的见解,着实高明,有许多事,是江湖道上的人见不到的。” “多谢他老人家的夸奖,说句实话,我别的长处没有,第一自觉从未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,第二,事情轻重出入,我极清楚。所以我那句也许不该问的话,五哥你大可放心。” 他这是一再表示不会泄密,尤五“光棍玲珑心”,自然会意,心想何必等你问出来?我先告诉你,不显得漂亮些吗? 于是他说:“你要问的,就是你今天在我那里看见的那班‘神道’?” “对了。”胡雪岩很严肃地点着头,“你是为我好,叫我‘眼不见,心不烦’。而我呢,另有生意上的打算。” 尤五不即回答,慢慢喝了口酒,挟了一块鱼干在嘴里嚼了半天,然后吐掉了渣滓说话。 “我不晓得你在生意上有甚么打算。这件事,我老实告诉你好了,小刀会就这几天要起事,他们来请我‘入伙’,我决定随他们自己去搞。” 果然是这么回事!“五哥,”胡雪岩先敬一杯酒,“你这个主意捏得好!跟他们一起蹚浑水,实在犯不着。” “主意是容易捏,做起来不容易,浑水要泼到你身上,要躲掉也蛮难的。” 这表示尤五虽未“入伙”,但也不便反对他们。胡雪岩了解他的难处,不了解的是小刀会的作为,“那么,五哥,我还有句话请问。”他说,“你看那班人会不会成气候?” “这很难说。有外国人夹在里头,事情就难弄了。” “怎么?”胡雪岩一惊,“还有外国人插手?” “那是刘丽川的关系。” “照这样说,夷场里是一定不会乱的?” “外国人跟刘丽川打交道,就是为了保夷场的平安。”尤五答道:“不然我为甚么要把你的丝送进夷场的丝栈?” 胡雪岩不作声,默默地把他的话细想了一遍,觉得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到了。 这个好机会自然要与尤五分享,而且事实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。因此,胡雪岩这样说道:“五哥,照我的看法,小刀会一起事,不是三、五个月可以了事的,丝的来路会断,洋庄价钱看好,我们可以趁此赚它一票。” “我倒真想赚它一票。”尤五答说,“帮里越来越穷,我肩上这副担子,越来越吃力。就不知道怎么赚法?你说买丝囤在那里,等洋庄价钱好了再卖,这我也懂。不过,你倒说说看,本钱呢?” 最大的困难,就是本钱。胡雪岩已经有了成算,但需要先打听一下尤五这方面的情形,“你能调多少?”他问,“先说个有把握的数目,我们再来商量。” “‘三大’的十万银子,我已经转了一期,不能再转了!眼前我先要凑这笔款子,那里还谈得到别的?” “那末,这笔借款上,你已经凑到了多少?” “还只有一半。” “一半就是五万。”胡雪岩问:“三天之内你还能调多少?” “最多再调两万。” “那就是七万。好了,你只管去调,‘三大’转期,归我来想办法。”胡雪岩接着又问:“有件事我不大明白,洋行里可能做押款?” “这倒没有听说过。” “那么请五哥去打听一下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们本钱虽少,生意还是可以做得很热闹,这有两个办法。” 他的两个办法是这样:第一,他预备把存在裕记丝栈的货色作抵押,向洋行借款,把“栈单”化成现银,在上海就地收货。如果洋行借不到,再向钱庄去接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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