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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老实的老张,只当他不以为然──黄仪有些霸道的地方,是他亲身所体验到的,但说出来是在背后讲人坏话,他觉得道义有亏,不说,看胡雪岩的样子不相信。那怎么办呢?只有找个证人出来。

  “黄先生为人如何?世龙也知道的。”他眼望着陈世龙说:“请你说给胡先生听听。”

  “不必!”胡雪岩摇着手说:“我看也看得出来。说句实话,这趟我到湖州来,事事圆满。就是这位仁兄,我还没有把他收服。你当然吃不住他,不过有人吃得住他,你请放心好了,反正眼前也没有甚么事了,等你从上海回来再说。”

  “那时候怎么样?”

  “那时候──”他看了看陈世龙说,“我自有极妥当的办法,包你称心如意。”

  他们在谈话,阿珠一面摆碗筷,一面留心在听。她心里在想,最妥当的办法,就是不用黄仪,让陈世龙来帮忙。但是,她也听说过,胡雪岩预备让陈世龙学洋文,将来在上海“坐庄”,专管跟外国人打交道。这也是一项要紧的职司,胡雪岩未见得肯如此安排。那么除此以外,还有甚么妥当的安排?

  她的这个想法,恰好与胡雪岩相同,但他只字不提,因为时机未到。这时候,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吃饭,胡雪岩上坐,左首老张,右首陈世龙。下方是她们母女俩的位子。阿珠的娘还在厨房里,阿珠一坐坐在右首,恰好靠近陈世龙。

  “来端菜!”因为爱珍临时被遣上街买东西去了,所以阿珠的娘,高声在厨房里喊。

  听这一喊,却是陈世龙先起身,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拉:“你坐在那里,我去。”

  陈世龙还是跟着去了,两个人同出同进,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说了甚么?阿珠只是在笑。胡雪岩一面跟老张喝酒,一面眼角瞟过来,心里有些好笑。

  吃完饭,略坐一坐,胡雪岩又要走了,说还有事要跟郁四商量。阿珠和她娘听这一说,怏怏之意,现于颜色,她们都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谈,但细想一想,却又没有一句话是紧要而非在此刻说不可的,便只好放他走了。

  “杭州见面了。”胡雪岩就这么一句话告别。

  等走到门口,阿珠的娘赶上来喊住他问:“那么,啥时候再到湖州来?”

  “现在那里说得定?”

 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,阿珠不在旁边,便又说道:“那件事,您放在心上。今年要办了它。”

  “对,对!”胡雪岩答道:“今年年里,一定热热闹闹办喜事。那时我一定要来。”

  如果是做新郎倌,当然一定要来,何消说得?阿珠的娘觉得他的话奇怪,却做梦也没有想到,胡雪岩已经不是她的“女婿”了。

  【第十一章】

 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,仍旧泊在万安桥。来时风光,与去时又不大相同。去时上任,仪制未备,不过两号官船,数面旗牌,这一次回省,共有五只大号官船,隶役侍应,旗帜鲜明。未到码头,仁和、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,驱散闲人,静等泊岸,坐上大轿,径回公馆。

 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,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──他事先并无消息,所以这一到,刘庆生颇感意外。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,叫他猝不及防,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,是怎么个样子。

  因此,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,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,店堂里的情形,大致都看清楚了,伙计接待顾客,也还客气,兑换银钱的生意,也还不少,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。

  “麟藩台的两万银子,已经还了五千──”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,作了个简略的报告。然后请胡雪岩看帐。

  “不必看了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帐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?”

  “总帐在这里,”刘庆生翻看帐簿,说结存的现银,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,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。

  “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?”

  “三万不到。”

  “明天呢?”胡雪岩又问。

  “明天没有要付的。”

  “那好!”胡雪岩说,“我提七万银子,只要用一天好了。”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,递了过去。

  他这是一个试探,要看看刘庆生的帐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?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,显得对人不相信,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。

 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,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,他又说了:“今天用出去,明天就可以收回来。你放心,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。说不定用不到七万,我是多备些。”

 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,他已经神不知、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,考察了一番。回家拜见了老母,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,王有龄派人来请,说有要紧事商量,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。

  到得王家,已经晚上九点钟了。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,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:“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,要到新城去一趟。”

  新城又称新登,是杭州府属的一县,在富阳与桐庐之间,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,风光明媚,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,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。湖州府署理知府,跑到那儿去干甚么?“莫非奉委审案子?”胡雪岩问。

  “案子倒是有件案子,不是去审问。”王有龄答道:“新城有个和尚,聚众抗粮,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。”

  听得这话,胡雪岩大吃一惊,“这不是当耍的事。”他问,“雪公,你带过兵没有?”

  “这倒不关紧要,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,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。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,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。”

  凡是山城的百姓,总以强悍的居多。新城这地方,尤其与众不同,那里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,出过一个名人,叫做罗隐,在两浙和江西,福建的民间,“罗隐秀才”的名气甚大,据说出语成谶,言必有中,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。新城的民风,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,所以很不容易对付。

  “是啊!”胡雪岩答道:“这很麻烦。和尚聚众抗粮,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。如果带了兵去,说不定激成民变。雪公,你要慎重。”

  “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。再说,一带兵去,那情形──”王有龄大摇其头,“越发糟糕!”

  这话胡雪岩懂。绿营兵丁,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,真正是“兵不如匪”,一带队下去,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。想到这一点,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。

  “雪公!随便甚么地方,总有明事理的人。照我看。兵以不动为妙,你不妨单枪匹马,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,把利害关系说明白。此事自然能够化解。”

  “话是不错。”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,“为难的是,大事化小,小事化无还不够。上头的意思是,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,怕刁民学样捣乱,非要严办祸首不可。”

  “不管是严是宽,那是第二步的事!”

  “对!”王有龄一下领悟了,不管怎么样,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,才能谈得到第二步。他想了想,站起身来说,“我要去拜个客,先作一番部署。”

  “拜那个?”

  “魁参将。他原来驻防嘉兴,现在调到省城。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,我得跟他商量一下。”

  “雪公,你预备怎么跟他说?”

  “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,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,不能胡来。”

  “叫他不出队,怕办不到。”胡雪岩说,“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,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。那里肯听你的话?”

  “那么照你说,该怎么办呢?”

  “总要许他点好处。”胡雪岩说,“现在不是求他出队,是求他不要出队。”

  “万一安抚不下来,还是要靠他。”王有龄点点头,下了个转语:“不过,你的话确是‘一针见血’,我先许了他的好处,那就收发由心,都听我的指挥了。”

 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,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,将来事情平定以后,“保案”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。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,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。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,很爽快地答应照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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