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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杨用之也觉得他不必如此谦虚,便说:“你也叫他老四好了。”接着又对郁四说:“老四,你请胡老爷去吃碗茶!他有点小事托你。”

  “好的,好的!我请胡老爷吃茶。”

  于是他带胡雪岩上街,就在县前有家茶馆,招牌名叫“碧浪春”,规模极大,三开间的门面,前面散座,后面是花木扶疏,另成院落的雅座,郁四不把他带到雅座,却在当檐正中一张竖摆的长桌子上首一坐。

  胡雪岩一看便懂了。这张茶桌,名为“马头桌子”,只有当地漕帮中的老大,才有资格朝外坐。胡雪岩虽是“空子”,却懂这个规矩,而且也明白郁四的用意,是要向大家表明,他有这样一位贵客。

  不过,胡雪岩心里感他的情,却不宜说破,“开口洋盘闭口相”,说破了反难应付,只是神色间摆出来,以有郁四这样的朋友为荣。

  果然,郁四的威风不小,一坐定,便络续有人走来,含笑致候,有的叫“四哥”,有的叫“四叔”,极少几个人叫“老四”,那当然不是“同参”,就是交情够得上的平辈。

  不管叫郁四甚么,对胡雪岩都非常尊敬,郁四一一为来人引见,其中有几个人便介绍给胡雪岩──他心里有数,这都是够份量的人物,也是自己在湖州打天下,必不可少的朋友。

  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,还有许多送来点心,摆满了一桌子。这样子极本无法谈正事,同时郁四觉得为大家介绍这个朋友,到这地步也就够了。所以招手把茶博士喊了过来问道:“后面有地方没有?要清静一点的。”

  “我去看了来回报你老人家。”

  不多片刻,茶博士说是有了座位。引进去一看,另有个伙计正在移去僻处一张桌上的茶具,显然的,茶博士是说了好话,要求雅座上的客人腾让了出来的,这是一件小事,胡雪岩的印象却极深刻,郁四的“有办法”。就在这件小事上,表现得清清楚楚。

  “胡老爷,你有话请说。”

  “郁四哥!”胡雪岩又改回最早的称呼,“自己人这样叫法,显得生分了。你叫我雪岩好了。”

  “没有这个规矩。”郁四又说,“我们先不讲这个过节,你说,有甚么事要吩咐?”

  “是这样──”胡雪岩说明了来意。

  “那么,你有没有保呢?”

  “我托恒利去找。”

  “那不必了。”郁四说道,“你把禀帖给我,其余的你不必管了。明天我把回批送到你那里!”

  这样痛快,连胡雪岩都不免意外,拱拱手说:“承情不尽。”他接着又说:“杨师爷原有句话交代,叫我备一个红包,意思意思。现在我不敢拿出来了,拿出来,倒显得我是半吊子。”

  郁四深深点头,对胡雪岩立即另眼相看──原来的敬重,是因为他是杨师爷和王大老爷的上宾,现在才发觉胡雪岩是极漂亮的外场人物。

  于是他在斟茶时,用茶壶和茶杯摆出一个姿势,这是在询问,胡雪岩是不是“门坎里的”?如果木然不觉,便是“空子”,否则就会照样用手势作答,名为“茶碗阵”。

  “茶碗阵”胡雪岩也会摆,只是既为“空子”,便无须乎此。但郁四已摆出点子来,再假装不懂,事后发觉便有“装佯吃相”之嫌。他在想,漕帮的规矩,原有“准充不准赖”这一条,这个“赖”字,在此时来说,不是身在门坎中不肯承认,是自己原懂漕帮的规矩,虽为空子,而其实等于一条在线的弟兄,这一点关系,要交代清楚。

 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:“郁四哥,我跟你打听一个人,想来你一定认识。”

  “喔,那一位?”

  “松江的尤五哥。”

  “原来你跟尤老五是朋友?”郁四脸有惊异之色,“你们怎么称呼?”

  “我跟尤五哥就像跟你郁四哥一样,一见如故。”这表明他是空子,接着又回答郁四的那一问:“尤五哥客气,叫我‘爷叔’,实在不敢当。因为我跟魏老太爷认识在先,尤五哥敬重他老人家,当我是魏老太爷的朋友,自己把自己矮了一辈,其实跟弟兄一样。”

  这一交代,郁四完全明白,难得“空子”中有这样“落门落槛”的朋友,真是难得!”

  “照这样说,大家都是自己人,不过,你老是王大老爷的贵客,我实在高攀了。”

  “那有这话?”胡雪岩答道:“各有各的交情,说句实话,我跟做官的,不大轧得拢淘。”

  江湖中人,胸襟有时候很放得开,看胡雪岩这样表示,郁四便想进一步交一交,改口称为:“胡老板,这趟到湖州来,专为办这桩公事?”他指着那张禀帖问。

  “这是一桩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,决计跟他说实话:“再想帮朋友开一家丝行,我自己也想买点丝。”

  他一说,郁四便已会意,收了湖州府和乌程县的公款,就地运用,不失为好算盘,“不过,”郁四问道:“丝的行情,你晓不晓得?”

  “正要向郁四哥讨教。”

  “丝价大跌,买进倒正是时候,不过,要当心脱不得手。”

  “喔!”胡雪岩说,“隔行如隔山,郁四哥这两句话,我还不懂得其中的道理。”

  “这容易明白──”

  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,就是“江南三局”──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个织造局,三局规模相仿,各有织机七八百张,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,数量相当可观。等洪杨战事一起,库款支绌,交通不便,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,江宁一失,织机少了三分之一,苏州临近战区,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,就算杭局不受影响,通扯计算,官方购丝的数量,也不过以前的半数。加以江宁到苏州,以及江北扬州等地,老百姓纷纷逃难,果腹亦不易,如何穿绸着缎?所以生丝滞销,价格大跌,进了货不易脱手,新丝泛黄,越发难卖。

  “真是!”胡雪岩笑道,“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觔斗,丝方面的行情,一窍不通,多亏郁四哥指点,不然冒冒失失下手,‘湿手捏着干燥面’,弄不清楚了。”

  “我也不十分内行。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。”郁四略停一下又说,“他们不敢欺你外行。”

  “那真正千金难买。”胡雪岩拱手道谢,“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。”

  “自己人说话,我晓得你很忙,请你自己说,甚么时候有空?我替你接风,顺便约好了他们来。”

  “明天晚上吧!”胡雪岩又说,“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‘洋庄’的朋友。”

  郁四心一动,“胡老板,你的心思好快!”他由衷地说,“我实在佩服。”

  “你不要夸奖我,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?如果动洋庄,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?郁四哥,我们连手来做。”

  “好的!”郁四欣然答道,“我托你的福。”

  “那里?是我靠你帮忙。”

  “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。”郁四有点兴奋,“要做,我们就放开手来做一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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