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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,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,所以他人亦乐力所用。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,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,十分感激,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,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,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,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“堆花”,改为同业长期放款。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,一半有了着落。

  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,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,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,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,指名要看“胡老板”。

  “请坐,请坐!”刘庆生亲自招待,奉茶敬烟,“敝东因为要到湖州,已经上船了。有话跟我说,也是一样。”

  “不!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。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,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。”

  既然如此,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──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,是刘庆生的托辞,这时候便说:“那么,我去把敝东请了来。请问贵姓?”

 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:“我叫罗尚德,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。”

  “好!罗老爷请坐一坐,我马上派人去请。”

 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,动问来意,罗尚德把麻袋解开,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,有元宝,有圆丝,还有碎银子,土花斑斓,彷佛是刚从泥土里掘出来的。

  胡雪岩不解,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?那得去请教“炉房”才行。正在这样疑惑,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迭银票,放在胡雪岩面前。

  “银票是八千两。”他说,“银子回头照秤,大概有三千多两。胡老板,我要存在你这里,利息给不给无所谓。”

  “噢!”胡雪岩越发奇怪,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。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。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,出息不好少他的,所以这样答道:“罗老爷,承蒙你看得起小号,我们照市行息,不过先要请问,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?”

  “就是这期限难说。”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,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,彷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。

  “这样吧,是活期。”胡雪岩谈生意,一向派头很大,“不论甚么时候,罗老爷要用,就拿折子来取好了。”

  “折子倒不要了。我相信你!”

  事情愈出愈奇,胡雪岩不能不问了:“罗老爷,我要请教,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,连个存折都不要?”

  “要跟不要都一样。胡老板,我晓得你的为人──抚台衙门的刘二爷,是我同乡,我听他谈过你。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。”

  听他这几名话,胡雪岩立即便有两个感想,一个感想是,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,信任的程度,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得深,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份、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,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,而是一种麻烦。

  他是不怕麻烦的,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,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,因而对其人其事,都颇感兴趣。看看天色不早,原该招待顾客,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:“罗老爷,看样子你也喜欢‘摆一碗’,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,好不好?”

  这个提议,正投其所好,“要得!”罗尚德是四川人,很爽快地答应:“我不会假客气,叨扰你!酒要高粱,菜不在乎,多给我辣子,越辣越好。”

  “对路了!”胡雪岩笑道:“我有两瓶辣油,辣得喉咙会冒烟,实在进不了,今天遇见识家了。”说着,便喊小徒弟到“皇饭儿”去叫菜,酒是现成有的,黄白俱全,整坛摆在饭厅里,再有一样“辣子”,他告诉小徒弟说:“阿毛!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,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,找出来交给你。”

  等小徒弟一走,胡雪岩照规矩行事,把刘庆生请来,先招呼两名伙计,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,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,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,胡雪岩建议,存个整数,零头由罗尚德带回,他同意了。

  银票收拾清楚,酒菜已经送到,拉开桌子,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,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。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,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化在菜油中,其辣无比,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,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,大喊“过瘾”不止。

  “胡老板,”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,“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,说实话,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,不免叫人起疑。”

  “不是叫人起疑心。”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,“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。”

  “对了,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。”

  据罗尚德自己说,他是四川巴县人,家境相当不坏,但从小不务正业,嫖赌吃着,无所不好,是个十足的败家子,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。

 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,岳家也是当地乡绅,看见罗尚德不成材,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,却是一直不提婚期。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,没有赌本,才是最伤脑筋的事,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,最后一次,他那未来的岳父,托媒人来说,罗尚德前后用过岳家一万五千银子,这笔帐可以不算,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,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,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,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,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。

 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,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,撕碎了女家的庚帖,并且发誓,做牛做马,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。

  “‘败子回头金不换!’”胡雪岩举杯相敬,“罗老爷,一个人就怕不发愤。”

  “是啊!”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:“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,搭了条便船出川。在船上心想,大话是说出去了,那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银子?到了汉口有人就说,不如去投军,打了胜仗有赏号,若能图个出身,当上了官儿,就有空缺好吃。我心想反正是卖命了,这条命要卖得值,投军最好。正好那时候林大人招兵──”

  林大人是指林则徐。道光二十年五月,英国军队,集中澳门,计划进攻广州。两广总督林则徐大治军备,在虎门设防,两岸列炮二百余门,并有六十艘战船,同时招募新兵五千,罗尚德就是这样辗转投身水师的。

  但是在广东他并没有打仗,因为林则徐备战的声势甚壮,英军不敢轻犯,以二十六艘战舰,改道攻定海,分路内犯,浙江巡抚和提督束手无策。朝命两江总督伊里布为钦差大臣,赴浙江视师,福建提督余步去驰援,在广州的新募水师,亦有一部分调到了浙江。

  “我就是这么到了杭州的。”罗尚德说,“运气还不坏,十三年功夫,巴结上了一个六品官儿,也积蓄了上万银子。胡老板,我跟你说老实话,这些银子有来得艰难的,也有来得容易的。”

  来得艰难是省吃俭用,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,来得容易是吃空缺,分贼赃,不然积蓄不来一万一千银子。

  绿营军官,暮气沉沉,无不是没有钱找钱,有了钱花钱,只有罗尚德别具一格,有钱就埋在地下,或者换成银票藏在身上,不嫖不赌不借给人。有人劝他合伙做贩私盐之类的生意,可以赚大钱,他亦不为所动,因此,在同事之中,他被目为怪物。

  “他们说他们的,我打我自己的主意。我在打算,再有三年功夫,一万五千银子大概可以凑满了,那时候我就要回川去了。”

  “到那一天可就扬眉吐气了!”胡雪岩颇为感动,心里在想,有机会可以帮他挣几文,但转念又想,此人抱定宗旨不做生意,自己的一番好意,说出口来碰个钉子可犯不上,因而欲言又止。

  “不过胡老板,现在怕不行了。”

  “怎么呢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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