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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那条船上有也人在望,自然是阿珠。越行越近,看得越清楚,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月白竹布衫,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,一根漆黑的长辫子,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,把辫梢捞在手里捻弄着。

  小船划近,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,只见阿珠回身向后梢喊道:“娘,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!”

  阿珠的娘在后梢上做菜,分不开身来招呼,只高声带笑地说:“阿珠,你说话要摸摸良心,胡老爷一请就到,还说‘好难请’!”

  “也不知道那个没有良心?”阿珠斜睨着胡雪岩,“人家的船是长途,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。”

 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“贵客”,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:“说话没轻没重,越说越不好了。”接着,放下锅铲,探身出来,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,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:“胡老爷,你怎么这时候才来?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──”

 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,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,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,抢着打断她的话说:“那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?瞎说八道!”说一完,只见长辫子一甩,扭身沿着船舷,往后舱就走。

 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,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,其实安然无事,但胡雪岩大为担心,慌忙喊道:“阿珠,阿珠,你当心!不要掉到河里!”

  阿珠没有理他,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,心里觉得很舒服,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,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。

  “胡老爷,你看!”阿珠的娘彷佛万般无奈地,“疯疯癫癫,拿她真没法子。”

  “你也少啰嗦了!”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,转脸又说,“胡老爷,你请舱里坐。”

  进舱就发现,这条船油漆一新,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,便点点头说:“船修理过了?”

  “老早就要修了,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,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。”

  “以后机会还有。”胡雪岩说,“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,在杭州还有差使,常来常往,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。”

  “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。”

  “本来,这种事不该我管。不过,你的船另当别论,我来想个办法。”胡雪岩沉吟着,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,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“官船”,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。

  沉吟未定,阿珠又出现了,打来一盆脸水。这下提醒了老张,站起身说:“胡老爷先宽宽衣,洗洗脸,吃碗菜。那天到临平,要吃些甚么菜?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。”

  等老张一走,胡雪岩就轻松了,起身笑道,“阿珠,你的脾气好厉害!”

  “还要说人家!你自己不想想,一上了岸,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。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,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,明明现成有船,他故意不用。你说说看,有没有这个道理?”

 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、长衫,依偎在身边,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,胡雪岩自然是“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”。

 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,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,阿珠把头再往下低,避开了他的手,同时抗议:“不要动手动脚,把我头发都弄毛了!”

  “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?”

  “自然啰!我自己梳,我娘替我打辫子。我们这种人,难道还有丫头、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?”

  “也不见得没有。”胡雪岩说,“丫头、老妈子又何足为奇?”

  这话一说完,阿珠立刻抬起眼来,双目流转,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,马上又低下头去,捞起他的长衫下襬,解掉最后一个扣子,卸去外衣,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。

 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,不用说,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,有个进一步的解释。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,便装做不解,很快地扯到别的事。

  这件事,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──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,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,仿照保险箱的做法,用铁皮所装,漆成墨绿色,也装有暗锁。

  “这是甚么箱子?”

  “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’的百宝箱。”

  他把暗锁打开,箱内却只有“四宝”,一瓶香水,一个八音盒,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,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。

  阿珠惊多于喜,看看这样,摸摸那样,好半天说不出话。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,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,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,替阿珠挂在钮扣上,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,让它叮叮当当响着,最后拿起那瓶香水,阿珠忽然失声喊道:“不要,不要!”

  胡雪岩愕然:“不要甚么?”

  “傻瓜!”阿珠嫣然一笑,“不要打开来!”

 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,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,都在船舱外探望,要弄明白是甚么东西在响?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,一手八音盒,一手香水,头插牙篦,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,急忙忙走向后梢,到她娘那里“献宝”去了。

 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,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:“好好去放好。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,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,当心她顺手牵羊。”

  “怕甚么!我锁在‘百宝箱’里!”

  “甚么‘百宝箱’?”

  “喏,”大概是阿珠在比划,“这么长,这么宽,是铁的,还有暗锁,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,偷不走的。”

  “原来是首饰箱!”阿珠的娘说:“傻丫头,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?”

  “啊!”阿珠醒悟了。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,高兴之外,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。

 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,胡雪岩招把手说:“阿珠,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

  “你说好了!”她这样回答,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,除了头上的那把篦以外,其余“三宝”都收入箱内。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,凝视不休。

  “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。”

  “好,好!我听。”阿珠急忙答应,锁好箱子,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,右手支颐,偏着头等他开口。

 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,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。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,以致视而不见。

  她不作声,他也不开口,好久,她方省悟,张皇而抱歉地问道:“你,你刚才说甚么?”

  “咦!”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,“我说了半天,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?”

  阿珠为他一诈,歉意越发浓了,陪着笑说:“对不起!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。”

  “甚么要紧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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