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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他是“空子”,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。所以要打听的话,都在要紧关节上,很快地弄清楚,松江漕帮中,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,今年已经八十将近,瞎了一只眼,在家纳福。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“关山门”徒弟,名叫尤老五。

  “道理要紧!”胡雪岩对张胖子说,“我想请刘、顾两位老大哥领路,去给魏老太爷请安。”

  刘、顾二人一听这话,赶紧谦谢:“不敢当,不敢当!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。”

  “这不好。”胡雪岩说:“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。实在说,我虽是‘空子’,也常常冒充在帮,有道是‘准充不准赖’,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,不好说假话。出门在外,不可自傲自大,就请两位老哥带路。再还有一说,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,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,有桌菜,不晓得好不好,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,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,略表敬意。”

  客人听得这一说,无不动容,觉得这姓胡的是“外场朋友”,大可交得,应该替他引见,欣然乐从,离舟登岸,安步当车,到了魏家。

 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,所以一到他家,顾老板不敢冒昧,先跟他家的人说明,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,他愿不愿见?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,预先备好了全帖,自称“晚生”,交魏家的人,一起递了进去。

 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,魏家的人来说,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去坐。刘、顾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采,“老张,”姓刘的对他说,“我们老太爷很少在里面见客,说实话,我们也难得进去,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!”

  一听这话,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。

  跟着到了里面,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、又矮小,只是那仅存一目,张眼看人时,精光四射,令人不敢逼视,确有不凡之处。

 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;魏老头子行动不便,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,口中连称“不敢当”,身子却不动。等坐定了,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,问道:“胡老哥今天来,必有见教?江湖上讲爽气,你直说好了。”

  “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,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。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,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,借花献佛,有桌知府送的席,专请老前辈。”

  “喔!”魏老头很注意地问:“叫我吃酒?”

  “是!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。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。”

  “谢谢,可惜我行动不便。”

  “那就这样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。”

  “那更不敢当了。”魏老头说,“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。胡老哥,你倒说说看,到底有何见教,只要我办得到,一定帮忙。”

  “自然,到了这里,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,请那个,不过,说实在的,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,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,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,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。”

 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。等他刚提到“海运”,魏老头独眼大张,炯炯逼人地看着他,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,他早就想过了,凭人情来推断,漕运一走海道,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,万众生计所关,一定会在明里暗里,拚命力争。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,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。

  既然不错,事情就好办了。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。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,眼光虽柔和了些,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,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,“胡老哥,你晓不晓得,”他慢条斯理地说:“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?”

  “我晓得。”

  “既然晓得,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。”魏老头点点头,“通裕的事,我还不大清楚,不过做生意归生意,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,如果通裕不肯卖,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,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。倘或是垫一垫货色,做生意的人,将本求利,要敲一敲算盘,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
  这是拒绝之词,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,“老前辈!”他抗声答道,“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?”

  “啊呀,胡老哥你这叫甚么话?承你的情来看我,我起码要留你三天,好好叙一叙,交你这个朋友。你有指教,我求之不得,怎问我‘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’?莫非嫌我骄狂?”

  “那是我失言了。”胡雪岩笑道,“敝东家这件事,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。打开天窗说亮话,漕米海运误期,当官的自然有处分,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。”

 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,倘或误期,不是误在海运,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,追究责任,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,漕帮的“海底”称为“通漕”,通同一体,休戚相关,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?

 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,魏老头就像被击中了要害似地,顿时气馁了。

  “再说海运,现在不过试办,将来究竟全改海运,还是维持旧规,再不然海运、河运并行,都还不晓得。老实说一句,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、主张海运的人的忙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?”魏老头极注意地问。

  “老前辈要晓得,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,敝东家就是一个。但是忙要帮得上,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,那些要改海运的人,越发嘴说得响了,你们看是不是,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!河帮实在不行了!现在反过来看,河运照样如期运到,毫不误限,出海以后,说不定一阵狂风、吹翻了两条沙船,那时候帮漕帮的人,说话就神气了!”

  魏老头听他说完,没有答复,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:“你们把老五替我去叫来!”

 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,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,知道话不必再多说,只需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,因此谈过正题,反入寒暄。魏老头自言,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,已经记不清楚,杭州是运河的起点,城外拱宸桥,跟漕帮有特殊渊源,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。谈起许多杭州掌故,胡雪岩竟瞠然不知所答,反殷殷向他请教,两个人谈得投机。

  谈兴正浓时,尤老五来了,约莫四十岁左右,生得矮小而沉静,在懂世故的人眼里,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。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岩和张胖子。尤老五因为胡、张二人算是他“老头子”的朋友,所以非常客气,称胡雪岩为“胡先生”。

  “这位胡老哥是‘祖师爷’那里来的人。”──漕帮中的秘密组织,“清帮”的翁、钱、潘三祖,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,所以魏老头这样说。

  “这就像一家人一样了。”尤老五说:“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。”

  胡雪岩未曾答口,魏老头又说:“胡老哥是外场人物,这个朋友我们一定要交。老五,你要叫‘爷叔’,胡老哥好比‘门外小爷’一样。”

  尤老五立即改口,很亲热地叫了声:“爷叔!”

 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!他懂得“门外小爷”这个典故,据说当初“三祖”之中的不知那一位,有个贴身服侍的小童,极其忠诚可靠,三祖有所密议,都不避他。他虽跟自己人一样,但毕竟未曾入帮,在“门坎”外头,所以尊之为“门外小爷”。每逢“开香堂”,亦必有“门外小爷”的一份香火。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,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,特别是尊为“爷叔”,便与魏老头平辈,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,必为漕帮奉作上客。初涉江湖,有此一番成就,着实不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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