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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,张胖子便骂小徒弟:“笨虫!把茶叶、火腿拎进去啊!”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,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,一面说道:“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,总要意思意思;新茶陈火腿,是我自己的孝敬!”

  见此光景,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。张胖子一定要拜见“老伯母”、“嫂夫人”;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,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,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都出来见了礼,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。

 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。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,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,细说了一遍,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,瞒着不提。

  讲了事实,再谈感想,“雪岩!”他问,“你猜猜着,王老爷这一来,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?”

  “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。”

 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,但是他不肯承认:“不是。雪岩,并非我此刻卖好,要你见情,说实在的,当初那件事,东家大发脾气,我身为大伙,实在教没法子,只好照店规行事。心里是这样在巴望,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了这笔款子;或者让我发笔甚么财,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。这为甚么?为来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。现在闲话少说喏,”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出来,“你十月的薪水,照补,四十两本票,收好了。走!”

  一面说,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;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。

  “慢来,慢来!张先生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怎的一桩事体,我还糊里糊涂。你说走,走到那里去?”

  “还有那里?信和。”

 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,听他说明白了,便使劲摇头:“张先生,‘好马不吃回头草’;盛情心领,谢谢了。”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。

  张胖子双手推拒,责备似地说:“雪岩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——!”

 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,他的口才虽好,胡雪岩的心肠也硬,随便他如何导之以理,动之以情,一个只是不肯松口。

  磨到日已过午,主人家留客便饭;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。那知张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,嬲住胡雪岩,再也不肯走的,“好,多时不见,正要叙叙,我来添茶!”他摸出块碎银子,大声唤那小徒弟:“小瘌痢,到巷口‘皇饭儿’,叫他们送四样菜来:木榔豆腐,件儿肉,响铃儿,荤素菜,另外打两斤‘竹叶青’!”

 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,只好由他。等一喝上酒,胡雪岩就不便“闷声大发财”,听他一个人去说;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。无奈张胖子那张嘴十分厉害;就像《封神榜》斗法似地,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,他总有办法来破——倒是有样法宝,足可使他无法招架,但胡雪岩不肯说;如果肯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,现在要到海运局去“做官”了,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,当伙计?

  酒添了又添,话越说越多,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,正在这不得开交的当儿,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
  “咦!”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,“高二爷,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?”

 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,机变虽快,却也一时无从回答;但他听出张胖子的语气有异,不知其中有何蹊跷?不敢贸然道破来意,楞在那里只拿双眼看着胡雪岩。

  看看是瞒不住了,其实也不必瞒,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出来。不过说来话长,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,才能从容细叙。

  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,“现成的酒菜,坐下来‘摆’一杯!”

  “不敢当,谢谢您老!”高升答道:“胡少爷不知甚么时候得空?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:“我准四点钟到。”

  “那么,请胡少爷到公馆来吃便饭好了。”

  把来意交代清楚,高升走了;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:“实不相瞒,张先生,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。我不陪他到信和去,其中自有道理,此刻也不必多说。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,我已经答应了他,故而不好再回‘娘家’。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。”

  “啊——!”张胖子咧开嘴拉长了声调,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态,“雪岩,恭喜,恭喜!你真正是‘鲤鱼跳龙门’了。”

  “跳了龙门,还是鲤鱼,为人不可忘本;我是学的钱庄生意,同行都是我一家。张先生,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。”

  “那里话,那里话!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。”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,“眼前就要靠你帮忙,我跟王老爷提过,想跟海运局做往来;现在银根松,摆在那里也可惜,你想个甚么办法用它出去!回扣特别克己。”

  “好!”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,“我有数了。”

 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,欣然告辞。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;他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,两人拊掌大笑,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。

  “闲话少说,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。”

 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,以及与藩司、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,问他该如何办法?

  “事情是有点麻烦。不过商人图利,只要划得来,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;风险总有人肯背的,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。”

  “怎么样担保呢?”

  “最好,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,这一层怕办不到;那就只有另想别法——法子总有的,我先要请问,要垫的漕米有多少?”

  “我查过账了,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。”

  “这数目也还不大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来托钱庄保付,粮商总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“好极了。是托信和?”

  “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;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。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;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,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。”

  “这个,”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,“既然藩台、粮道去请示,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。似乎不必多此一举。”

  “其中另有道理。”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,“作兴抚台另有交代——譬如说,甚么开销要打在里头;他不便自己开口,更不便跟藩台说;全靠你识趣,提他一个头,他才会有话交下来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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