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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这番话除了秋澄有同感以外,另外三个人各有想法,曹頫是愁着凑不出两万银子;曹震认为他的话有可取之处,但不致于连还价的余地都没有;德振则觉得他所说的,根本不是办法,如果照他的话敬,又何须商量?

  沉默了一会,曹震向曹雪芹说道:“到你书房里去坐吧。”

  到了梦陶轩,仍旧没有谈出一个结果,而就在此时,锦儿来了,带来一个信息:内务府大臣来保,派人去找曹頫;邹姨娘只以为他在曹震那里,来人扑了个空,回内务府去了。

  “等内务府的人一走,我心里在想,”她看着曹震说:“你不是约了雪芹去看四叔?四叔不在家,你们白跑一趟,也许回来了。谁知道四叔在这儿!内务府的人说:来爷爷找四叔找得很急。”

  “喔,那我得赶紧去一趟。你们在这里商量;我去过了仍旧回这儿。”说着,曹頫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
  “怎么办?”德振问说:“崔之琳还等着我回话呢?”

  曹震沉吟了一会说:“像崔之琳那样的都老爷也还有一两个。我怕这件事一开了头,以后还有麻烦。”

  “那可是没办法的事。只有先对付了眼前再说。”

  “好吧!德大哥,请你见机行事吧!跟他好好磨一磨。”

  “我一定尽力。不过,总得给我一个数目。”

  “我看一万银子是少不了的。而且一万现银,也不是一两天凑得起来的,只好先给个两三千。”

  “这恐怕不行。”曹雪芹说:“这种事,莫非还付个定钱甚么的?我看要就是一次过付,咱们三家尽力来凑好了。”

  “芹二爷这话,倒是很实在。”德振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反正事情一定要了,钱就不能不花;我跟崔之琳去磨,你们哥俩就去预备银子吧。”

  等德振一走,曹雪芹派人将秋澄去请了来,与曹震夫妇一起商议,看能凑多少银子出来?

  “如果光是一万银子,我想总凑得出来。”秋澄想了一会说:“看四老爷能拿多少?不够的,咱们两家分摊。震二爷你看呢?”

  曹震踌躇着说:“分摊多少是一回事;眼前能调度多少现款,又是一回事。”

  这意思很明白,曹震目前手头紧,拿不出多少现银;但锦儿爱面子,认为缺少现款,可以另行设法,此刻不应该有所迟疑,因而接口说道:“几千银子总还难不倒人,就是这么办好了。”

  * * *

  一直到中午,曹頫从内务府回来,脸上是一种落寞而茫然的神色;这一下使得大家都不敢开口先问了。

  “事情不大妙!”曹頫的声音倒还沉着,“你们看。”

 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,曹雪芹伸手接过来,转递给曹震:“你先看。”

  梦陶轩书房中,只有他们三个人;曹震便说:“你就念吧!”

  曹雪芹便拿手又缩回来,将那张折着的纸展开来一看,头一行四个字:“上谕述要”,共是三条,第一条说,和亲王府失慎,被灾甚重,为体恤起见,和亲王上年因办理孝贤皇后丧事,诸多不妥,尚有其它过失,应行罚俸之处,着吏部查案具奏,概行恩免;并另赏银一万两,以便重建。

  第二条是说;据奏此次鼓楼附近失火,焚烧民屋甚多,灾情惨重,着发内帑十万两,交顺天府府尹督率大兴、宛平两县,赈济灾民,务期公平实在。并着都察院严行查察,倘有侵渔冒赈情事,指名具参。

  最后一条就对曹頫很不利了,说此次灾情,为京师五十年来所未有;据奏火由和亲王府而起,则和亲王府承修官员及商人,难辞火首之咎。究竟如何起火,着步军统领衙门会同都察院、工部、内务府、顺天府澈查具奏。

  听曹雪芹连念带讲说完,曹震的心情跟曹頫一样沉重,“来爷爷怎么说?”他问,“还有四叔递的亲供呢?”

  “他说我还算运气,如果是去年,我这时候怕已经在刑部‘火房’了!如今因为金川大捷,王师奏捷,成全了今上即位以来第一件大武功,所以只是按一般规矩办事,并无格外从严的指示。不过这场火实在太大了,将来澈查责任,只能大事化小,不能小事化无。至于我的亲供,他说有不妥当的地方,要拿回来重改;他还要留在那里好好看一看,让我明儿上午再去。”

  曹頫一口气说到这里,已经有些气喘了,曹雪芹便将自己那杯沏了未喝的酽茶,捧了过去说:“四叔,先在软榻上躺一躺再说。”

  其时秋澄正好赶到,便上前来扶曹頫休息;他说:“不忙,我有句话,趁我想到,先说出来;这场火烧得我精神恍惚了,不说会忘。”

  “四叔就直接了当地说吧!”曹震接口:“不必再说别的,养养神,别累出病来,那才是雪上加霜。”

  “我是说,让雪芹明天陪我一起去,要改亲供,马上可以动手。”

  “是。”曹雪芹答应着又问:“来爷爷还说了甚么?”

  “他说,现在最怕节外生枝,要我多留意,倘有甚么闲言闲语,趁早安抚。我本来想——”说到这里,因为喝一口茶呛了嗓子,咳得面红筋暴,曹雪芹与秋澄为他拍背揉胸,好半天都平伏不下来。

  曹震因为他一句要紧话说不出来,大为焦急,好不容易等他咳停了,急急问道:“四叔没有把崔之琳告诉来爷爷吧?”

  “我本想说的;想想还是不说的好。”

  “那才是。”曹震略略放心;然后眼望秋澄,彷佛在征询她的意思,要不要谈钱的事?

  秋澄明白,亦以眼色相答,暂可不必;她问:“四老爷饿了吧?这会儿就开饭好不好?今儿吃饼;米饭也有。”

  “有粥没有?”

  “有小米粥。”

  “好!我喝小米粥。还有——”曹頫突然顿住。

  “四老爷还有甚么交代?”

  “我想,在你们这儿住几天。”曹頫痛苦地说:“季姨娘烦得我快发疯了。”

  “是,是,四老爷尽管在这儿住。”秋澄看着曹雪芹说:“我看把你的书房收拾出来?”

  “看四叔的意思。”

  “那儿都好。”曹頫又加了一句:“你还得想个法子,别教季姨娘来看我。”

  “这可是个难题。”秋澄有些答应不下。

  “我来!”曹震攘臂而起,“只要四叔不怪我;我不怕得罪季姨娘。”

  “我怎么会怪你。”

  “总有法子。”秋澄想到了一个人,安慰曹頫说:“四老爷尽管安心住了下来,跟震二爷、雪芹商量对付公事;季姨娘我们来对付,要让她不来打扰四老爷,可也不致于跟季姨娘伤了和气。”

  “那再好都没有。”曹頫又说:“我就知道你有办法。”

  这一来,曹頫的心头一宽,精神也好得多了,居然胃口转佳,饱餐一顿,将两夜一天以来所欠的饮食找补足了。

  “四叔,”曹震站起身来说:“我陪你到上房去打个照面。”

  “不错,不错。早应该去了。”

  于是叔侄俩到了马夫人院子里。相见时彼此心情都很沉重,但都摆出很沉着的神色,因为如此,曹頫就不能不以从容的语气,谈一谈和亲王府起火与救火的经过——这是他第一次透露真相,祸因是一座名为“两忘轩”的台阁,一面临水,一面接着沿假山迤逦而上的长廊,本来铺的是水磨方砖,和亲王来看了以后,认为砖地湿气重;而且“两忘轩”不光是夏天的水榭,也应该是冬天的暖阁,可作为延宾赏雪之用,应该改装为地板,祸即因此而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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