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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


  “谢谢姊姊。”杏香低声说道:“真的从见了姊姊以后,我的心定了,日子也容易过了。”

  “你把心放宽了,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。进去吧,太太在等着呢。”

  “喔!”杏香又想起礼节,“见了太太我该磕几个头?”

  “一个都不用磕。”秋月答道:“太太已经说过了,这会儿不宜拘礼;动了胎气可不得了。”

  “不磕头有这个道理吗?叫我心里怎么能妥贴?”

 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:“这样吧,跪一跪好了。”

  跪也是秋月和翠宝搀扶着,行动极其轻缓;等扶起她来,马夫人又特地关照,站着太累,也不能坐低矮的小櫈子,让她平起平坐。此外除了曹震,翠宝和秋月却仍按大家的规矩,都是站着说话。

  马夫人自是十分慈祥,但言语中三句必有一句提到如何安胎,这让杏香第一次感到,她在曹家已成了极重要的人物;同时也觉得双肩的负荷沉重,如果她不能好好把孩子生下来。便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。

  “快开饭了!”翠宝来请示,“太太是在那儿吃?”

  “你们呢?”马夫人问。

  “我们也都跟着太太吃斋。怕把厨房弄脏,不敢另外做饭,都归仲四掌柜派来的厨子,一手料理;不过分开来开。”

  “何必还分开来开。一块儿吃吧。”

  翠宝还在迟疑,秋月便即说道:“咱们家的规矩,遇到这种情形,摆两张桌子,震二爷陪太太一桌;咱们,坐下面一桌,一面吃,一面伺候。”

  “是了。”翠宝欣然答说:“我这就预备。”

  照秋月的指点安排,坐定下来,只有曹震一个人喝酒;挟起一块炸肫肝,发现里面一层硬膜,已经去掉,便向马夫人说道:“这回部铁王的厨子,是个好的,手艺很精致,炸肫是去里儿的;太太尝一尝看,保管又嫩又脆。”

  马夫人便尝了一块,“果然好!”她深深点头,“牙口不好的也能吃这个炸肫,真是很难得。”

  这厨子的手艺确实很高明,做的烧羊肉、瓦块鱼、爆肚,无一不好;极少机会吃清真馆子的菜的马夫人,赞美不绝,加以看到杏香腹中怀着她的孙子,心里有一股无可言喻的实在的感觉,因而胃口大开,吃得很多。

  曹震看看是时候了,便向秋月使个眼色,然后开口说道:“太太,我看你老人家就把杏香带了回去吧!早晚不离眼前,亲自看着,也省得牵肠挂肚想你的孙子。”

  “嗯。”马夫人应了一声,未置可否;这件事她必须考虑,因为未迎正室,先纳偏房,在诗礼之家是不容许的。

  曹震不便再多说了,但他真的是怕负责任,不管杏香是依翠宝住在易州,或者在京跟着锦儿住,倘或待产的那一段日子里出了甚么差错,以致小产,都会替他带来麻烦和不安。

  于是,她只能用眼色向秋月求援;但秋月装作不觉,因为她觉得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,而且最好私下商量,不宜公然进言。

  不过,曹震可以不理,杏香却不能不安抚;不然她心里会起疑虑,因而从桌下伸过手去,在她膝盖上按了两下,意思是你不必萦怀,一切都在我身上。

  “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曹震到底忍不住催问了。

  马夫人还在思量如何回答,不过杏香却先开口了,“震二爷,你别替我担心。”她说:“太太疼我,自然会有交代的。”

  这话一下子把马夫人打动了,于是不再多做任何顾虑,点点头说:“通声的话也不错,我自己早晚看着,比较放心。”

  听这一话,翠宝便拉了杏香一把,“你看,太太真的是多疼你。”她说:“还不快谢谢太太。”

  等杏香起身道了谢,曹震问道:“太太后天走,你来得及吗?”

  “没有甚么来不及。”翠宝插嘴,“明儿我去帮杏香收拾东西。”

  “不!”马夫人另有意见:“咱们是热河来的,在路上耽搁了,不拘那一天进京都无所谓。她可是头一会进咱们曹家的门——”

  不等她说完,曹震就明白了,抢着说道:“到底是太太想的周全,得挑个好日子,把杏香送进京,总还要行个礼,请熟人来吃顿饭。太太放心,都归我来办。”

  大事已完,翠宝向杏香道贺,“妹妹,”她说:“你倒好了。”

  杏香笑着不作声,喝了口汤才轻声说道:“都是两位姊姊的成全。”

  “你应该多谢秋月姑娘。”翠宝说道:“我也应该谢谢;以后仰仗秋月姑娘的地方多着呢!”

  说着,她去取了三个小水晶杯来,将曹震所喝得花雕斟满了,与杏香双双举杯敬秋月。

  这杯酒可不容易喝!秋月这样在心里想,默默的盘算着。

  饭罢派魏升将杏香送走,曹震这一天颇为劳累,又多喝了几杯酒,早就睡下了。翠宝却一直在马夫人身边,陪着闲话;催了她几次方始请安辞去。

  “咱们也睡吧!”马夫人问道:“秋月,你看翠宝是不是有话想说不敢说的样子?”

  “太太也看出来了,”秋月答说:“不是太太提起,我也不敢说,翠宝是为她自己的事。”

  “她有甚么事?”

  秋月不即回答,停了一下才说:“刚才她给杏香道贺,说了句:‘你倒好了。’太太请想这句话的意思。”

  马夫人想一想说:“她的意思是,杏香倒进门了,她还在门外。”

  “正是。”秋月紧接着说:“太太,我倒有个主意,不如一起办,让震二爷把翠宝也接了去,跟锦儿奶奶见个礼。”

  想到曹震的辛苦照料,翠宝的殷勤侍奉,马夫人自然赞成,“不过,”她说:“锦儿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?她跟你好,你得先替翠宝疏通好了,才不会淘气。”

  “是。”秋月答说:“疏通归疏通,总得太太交代一句,才合道理。”

  “当初原说是翠宝到易州的,如今未到易州,先就进京跟着锦儿一起住,她心里或许会以为咱们再骗她,得寸进尺,慢慢儿要爬到她头上去了。”

  “不会的。锦儿奶奶的气量还不至于那么狭。”

  “既然你这么说,你先去疏通;说妥当了,要我怎么办都行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你还得先问一问震二爷的意思,看他怎么说。”

  “太太说的是。当然要震二爷也有这意思,我才不算多事。”

  “喔,”马夫人突然想起,“杏香到现在,无论如何算是咱们的人了,仲四奶奶照应了她那么些日子,论理该谢谢她才是。”

  “杏香拜了仲四奶奶的,照应干闺女,也是她的本分。不过,太太想谢谢她,当然更好。”秋月问道:“太太打算怎么谢她呢?”

 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:“送谢礼倒不如我去一趟,当面跟她道个谢,反显得厚些。”

  “是!仲四奶奶家,也很殷实了,现在要的是面子。”

  秋月看得很准。第二天上午曹震派魏升去通知,说马夫人特为要去看仲四奶奶;仲家夫妇顿觉受宠若惊,托魏升带回话去,说是仲四奶奶本来要去请安的,“惊动太太,万万不敢当。”

  那知曹震陪着马夫人已在路上了。中途相逢,魏升随又折回镖局去通报;仲四夫妇心里虽感不安,而觉得更多的是脸上的光彩,当时将镖局的大门、二门都开直了,仲四亲自扶着轿杠,直到内宅天井,方始停轿。

  轿帘一掀,只见仲四奶奶满面笑容,“真正不敢当。”她说:“太太赏面子,不敢不识抬举,不过是在不安。”

  “你太客气了。”

  出得轿来,只见杏香与阿元亦都迎了上来,双双搀扶,马夫人让阿元虚扶着左臂,右手却赶紧握住了杏香,彷佛深怕她摔跤似的。

  仲四奶奶是跟在后面,上了台阶站住,回身关照仲四:“你得赶紧把厨子请回来,给太太备饭。”

  交代完了,方始进屋,向马夫人行礼请上座。马夫人看八仙桌上摆八个高脚果盘,却只得她一碗盖碗茶,便不肯坐了。

  “大家随意吧!”说着,她就近在东壁的第二张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
  仲四奶奶还待谦让,秋月赶紧抢在前面说道:“算起来都不是外人,仲四奶奶是杏香的干妈;阿元姑娘眼看成亲戚了,都不必客气吧!”

  听她这一说,大家都觉得自在得多,或坐或站,不再拘礼。首先是马夫人向仲四奶奶道谢,彼此都很客气了一番;然后提到挑日子送杏香进京的话。

  “日子请太太挑,挑定了我亲自送进京去。”仲四奶奶又说:“是不是请太太现在就挑日子?”

  “这恐怕得请人挑。”

  仲四奶奶看马夫人如此慎重,急忙答说:“是!是!通州新来了一个算命的,叫甚么‘一尘子’,都说很高明,准定请他挑。”

  接下来,便谈一尘子。仲四奶奶的口才很来得,将一尘子演染的神奇非凡。马夫人本信此道,听了她的话,越觉动心。“我倒说个日子,请仲四奶奶托一尘子排一排八字看。”马夫人接着说道:“康熙五十四年四月廿七午时。”

  “杏香,”仲四奶奶说:“你拿枝笔记下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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