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三春争及初春景 | 上页 下页
一〇九


  晚饭分作两处。乌家送的那桌席,是阿元预先说明了的,完全照清真做法,但马夫人仍旧怕“不干净”,吃的是曹頫特为预备的饭菜。乌家的席开在金粟斋,曹頫飞柬邀了几个平日有文酒之会的朋友,欢弹畅饮到起更时分,尚未散席。曹震对文墨一道,非性之所近;席间先还可以打探京中近况,等到话一说完,便不大有他置喙的余地。加以他心中有事,急于想早早离席;因此找个机会,悄悄嘱咐何谨到曹頫面前撒个谎,说马夫人有事要跟他谈,就此让她遁走了。原来她跟马夫人有事要谈。到了上房,邹姨娘已经离去,马夫人在卸妆了,不过还是由秋月将他迎了进去,问他的来意。

  “自然是阿元。”曹震问说:“太太看她怎么样?”

  “我刚刚跟秋月在谈,只怕这个阿元,倒跟太福晋对劲。”

  “喔!”曹震情不自禁的说:“那可是太好了。”

  “我的话也不一定准。”马夫人又说:“看样子心思很快、言语爽利,而且礼数很周到,是太福晋喜欢的那种人,也许太福晋会拿她做个帮手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震转脸问秋月:“你看呢?”

  “太太看得很准,不过,我有点看法,刚才也跟太太说了。”

  “秋月说:这个人不能掌权,她掌了权势不肯让人的。”

  “那倒不要紧。太福晋也不是轻易肯放手的人,果真有那一天,提醒太福晋跟郡王就是了。”

  马夫人点点头问说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乌都统去谈?”

  “我在想,”曹震踌躇着说:“既然太太也说好,是不是请太太跟乌太太提一提,比较合适。”

  马夫人还在考虑,秋月开口了,“震二爷,”她说:“你跟乌都统谈,比太太跟乌都统谈,来的合适。第一,是王爷交待你的事,而况你还要投信;倘或太太去谈,乌太太一定会问:是不是太福晋的意思?这就承认也不好,不承认更不好。”

  “嗯!”马夫人被提醒了,“秋月的话不错,我不能多这个事。”

  “还有,”秋月接口又说:“震二爷,你留着太太,就是留着一条后路;万一太福晋有意见,太太还可以出面转圆。这不是一条后路吗?”

  “说得好!”曹震大赞:“你真是见得深,想得透。别说太太,连我也不能不请你出主意。”

  “震二爷,你可说得我无地自容。”秋月笑道:“明儿应该是个双喜临门的大日子。”

  第二天上午,曹震带着送乌家的仪礼先行;接着是乌大小姐带着阿元与仆妇,来将马夫人、邹姨娘与秋月都接了去。轿子直到二厅,乌太太与乌二小姐已等在滴水檐前了。因为人多,而且除了一别二十年的马夫人与乌太太以外,其余都是初会,见礼序称呼,乱了好一阵,才能坐定下来;马夫人与乌太太相向而坐,乌家姊妹站在母亲身后,秋月有张小凳子坐在下方,阿元便只有站在门口的分儿了。

  马夫人在娘家行三,所以乌太太还是照旧日闺中称呼,叫她“三姐”。不过乌家姊妹却以父辈的交情,称马夫人为“二大娘”。乌大小姐善于应酬,比她母亲的话还多;乌二小姐本性沉默,加以知道马夫人的来意,格外矜持,一直眼观鼻,鼻观心的羞于抬头,加以小客厅里光线不足,一直坐在下首的秋月,几次打量乌二小姐,都没有能将她的相貌看清楚。

  “老爷来了!”门外有人在高声通报。

  于是秋月首先站起,马夫人也缓缓起身,等阿元将门帘打起,只见身材魁伟的乌都统,大步谈了进来,抱拳说道:“二嫂,有十年不见了吧!”

  “十一年了。”马夫人从从容容的答说:“乌四爷,你一点都不显得老。”说着,她在秋月搀扶下,与乌都统平礼相见。

  “二嫂,你好福气。二哥有后,雪芹太好了!”

  提起丈夫,马夫人想起婚后不到两年,便即守寡的苦楚,不由得有些感伤,但表面上不得不含笑谦谢:“乌四爷太夸奖了,孩子年轻不懂事,全靠做叔叔的教训。”

  “教训可不敢当。”乌都统说:“咱们两家情份本来就不同,以后更不同。”说着,回头问道:“阿元呢?”

  没有人知道阿元是什么时候离开屋子的。乌都统也没有再追问,等坐了下来,忽又起身,向乌夫人赵招手,同时踱向屋角,显然是有话要私下跟他妻子谈。乌家姐妹颇为困惑,不只是什么急要而有隐讳之事,必须即时密谈,同时也有些尴尬,因为当着刚到的客人,这样公然避到一边去“咬耳朵”,是很失利的事。可是客人却夷然不以为意——马夫人与秋月都是心中雪亮。不一会之间乌都统夫妇双双回座,春风满面,心知平郡王的好事成功了。

  “三姐,咱们先谈一桩正事——”

  话犹未说完,乌二小姐悄然起身,翩若惊鸿般,很快的避到后房,在门缝中向外张望,心跳也快了,她知道母亲要谈的“正事”,就是她的亲事。

  哪知竟似闲谈,“小王爷的福晋、侧福晋,一直没有喜信儿?”乌太太问。

  “是的。”马夫人平静的回答。

  “那么太福晋一定很着急?”

  马夫人不能说,平郡王府太福晋并不怎么在意;只好含含糊糊地说:“上了年纪,想抱孙子的心,都是一样的。”

  “噢,三姐,有件事相比你总知道了?”

  “那一件?”

  “我家阿元的事。”

  乌二小姐大为诧异,怎会忽然谈到阿元的事?越发屏息侧耳,仔细倾听;“喔,我听是听说了,不很清楚。小王爷直接交给舍侄办的,我也不便打听。”马夫人反过来问说:“大概舍侄已经跟四爷谈过了。”

  “是的,”乌都统接口说道:“通声带了小王爷的一封亲笔信来;据通声说:小王爷想跟我要阿元。也不只是谁跟小王爷举荐的,说阿元有宜男之相。”

  “喔,不说不清楚;一说破了,倒真是的。”马夫人故意这样说,表示她并未举荐阿元,接着又问:“两位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

  乌都统夫妇互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,有乌太太作答:“平郡王府,不比其他王公,而况这是件好事,也是件大事,能替小王爷效劳,舍不得阿元也只好舍了。”

  “说的是。”马夫人深深点头,“这阿元姑娘将来替小王爷养个白胖娃娃,小王爷也一定感激两位的成全。”

  “成全是严重了。”乌太太说:“就看她肚子争不争气吧!”

  “一定争气,这阿元姑娘一脸福相,此刻自然是庶福晋的身份,将来一生了儿子,就爬上去了。”乌夫人转脸问秋月:“郡王可以立几位侧福晋?”

  “两位。”

  “现在只得一位,空着一个缺,将来必是阿元姑娘的。”马夫人很认真地说:“侧福晋可不是庶福晋啊!那是行文宗人府,奏准以后,礼部上簿子,玉碟上都有名字的。”听这一说,乌都统夫妇与乌大小姐,无不出现兴奋艳羡的神色,乌二小姐看在眼里,很不是味道。这是消息已经传了出去,乌家的下人,围着阿元,道贺的道贺,开玩笑的开玩笑。阿元将信将疑,又喜又羞,好不容易才的脱身,一溜烟上楼,躲在自己房间里——是乌二小姐卧室的一个套间。下房中谈论不休,非常热闹,同样的,上房中也谈得很起劲,谈的是平郡王府的形形色色,乌二小姐懒得在听,悄悄地走了。一回到卧室,便听的套间中有笑声,乌二小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,故意种种咳嗽一声;里面笑语皆寂,阿元首先迎了出来,后面跟着跑上房的两个丫头,有一个陪着笑说:“二小姐是回来换衣服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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