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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“文觉此人,罪恶滔天。我要罚他。”嗣皇帝说,“罚他走回苏州,交沿途地方官递解,如敢有私下供给车马者,以违旨论。”

  文觉七十二岁了,从京师长行回苏州,又当雨雪载途的隆冬,这惩罚是够重的。

  其实嗣皇帝另有深意,罚文觉沿运河一站一站南下,无异“游街示众”;心目中期待着能出现这样一种舆论:原来雍正皇帝那些有悖伦常的举动,都是出于这个和尚的怂恿。

  因为如此,还有好些相关的措施。先帝为了“辟谣”,最不智的做法,无过于颁行“大义觉迷录”,真是俗语说的“越描越黑”;只要这本书流传于世上,先帝“谋父、逼母、弒兄、屠弟”的罪名,便永难逃于天壤之间;因此,嗣皇帝嘉纳刑部尚书徐本的建议,降旨停止每逢朔望,在学宫讲解圣祖仁皇帝的“圣谕广训”以后,再讲“大义觉迷录”,而且责成地方官,限期将这本书收缴销毁。

  “大义觉迷录”中有个附录,是古今未有的奇特文献,也是古今未有的荒唐文字——湖南的曾静,派遣门徒鼓动岳钟琪起义反清,犯了“大逆不道”的罪名;但先帝逮捕曾静到案后,居然与曾静打了“笔墨官司”,就曾静提出的疑问,一一用书面答复,即像辩驳,又像对质,以帝皇之尊与谋反的犯人有此一段文字渊源,士林莫不诧为奇事。而且出人意表的是,曾静赦免无罪;反而是曾静所敬仰的一个遗民吕留良,身死多时而挖开坟墓,掘出遗尸,锉骨扬灰;子孙斩决的斩决、充军的充军,遭遇奇惨。与曾静相较,不公平得离奇了。

  嗣皇帝在先帝生前,亦曾微言讽劝,但先帝受了文觉的先入之言,颇有要错也让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。此刻配合收回“大义觉迷录”,用“廷寄”密饬湖南巡抚,将曾静重新逮捕送到南京,明正典刑。

  当然,先帝所作的受人批评的事,嗣皇帝已决心一一弥补,但有些事需要时间,有些事需要臣僚建言,他亦有许多难处,其中最为难的事是释放“十四爷”不知应如何措词?

  “十四爷”便是已革爵的恂郡王允禵,他与先帝一母所生,是嗣皇帝真正的胞叔。先帝的皇位,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;失位以后,当然有怀恨的言语,而先帝总算还不致于狠到手诛同母之弟,只拿他幽禁起来,先后数移,现在是住在圆明园旁的一座关帝庙内。

  嗣皇帝兄弟早年是不准去见“十四爷”的,从雍正八年以后,才获准在每年正月初九“十四爷”生日那天,去探望一次,但也不过叩头道贺,说几句问候的话而已。现在当然不同了,嗣皇帝觉得要弥补先帝手足情份上的缺憾,首先就该安慰允禵,继位以后,特地派人带了药饵食物去致意,说是此刻还在热孝之中,不便出城去看他,希望他能做一个愿叩谒梓宫的表示,立即便可下一道上谕释放,接进城来相聚,而且对准噶尔的用兵,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。

  特使回来的报告是,允禵表示,先帝对他虽有极大的亏负,但他还念着同气连枝的情分,柩前一恸,也是应该的。但如以此作为释放的条件,他宁愿幽居至死。同时又说,嗣皇帝百日服满,亦不必去看他。因为嗣皇帝从前叙家人之礼,给他磕头,他可以坦然接受,以如今的身分,再要照以前的礼节,他当不起;不过,他也决不会给嗣皇帝叩头,彼此不便,莫如不见,是两全之道。

  这一答复,以允禵的性情来说,不算意外。嗣皇帝本想立即降旨释放,授以爵位,但这样做法,与先帝背道而驰的形迹太显了。若有人以“三年无改”之道直谏,很难有令人心服的话来解释;因而命诸王大臣集议,应否释放?

  结果是反对的居大多数。此大多数中,一派是以前曾对落井的允禵下过石,怕他被释之后会翻案,如张廷玉就是。这一派之必然反对,无足为奇;使嗣皇帝不解的是,以鄂尔泰为首的另一派,与允禵极少渊源,而且使嗣皇帝认为最忠诚可靠的,竟也不能仰体他的意志,那就深可诧异了。于是召见方观承细问廷议的经过,并提出他的疑问,方观承造膝密陈,鄂尔泰之力表反对正是为了保护嗣皇帝。

  “十四爷频年与外界隔绝,他是怎么个想法,不得而知。不过十四爷一向在诸王府中,深得人缘,放出来以后,如果有人重提旧事,朝夕怂恿,难保不生事故”方观承说。

  “尤其是理亲王,一向很照应十四爷府上,倘或十四爷站在他那一面,即成隐忧,大学士鄂尔泰之用心,请皇上体察。”

  问到庄王的态度,大致亦是如此。嗣皇帝颇为心感,但他相信年已四十八的“十四叔”,壮志消磨,不致再有异图,此时只是还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胸中,如果他能代父补过,宣泄了那股不平之气,不但无害,而且反会获得支持。

  因此,覆奏上达御前,批示再议;而结论仍是“事关先朝,未便轻释”。这一下,就迫得嗣皇帝只好独断独行了。

  当然,这需要有一番准备,嗣皇帝亲自拟了一个名单,凡是应该加恩的,自宗室至外戚,一一优诏处置。这样一方面是团结人心;一方面也是绝了获释以后的允禵,招聚党徒的途径。

  最后的一个处置,不是加恩,而是严谴——革了允禵的长子弘春的爵位。

  允禵有四个儿子,长子弘春,小名白敦;次子弘明,小名白起。老二敦品好学,而且也很孝顺,雍正幽禁胞弟时,“顺带公文一角”,以“甚为不耻”四字,将他们父子一起看管,其实这道恰符弘明所愿。弘春则利欲熏心,在“四伯父皇上”几次召见,明奖暗诱之下,竟敢出了“卖父”的勾当,讦告其父曾以巨款接济他的另外两个“伯父”——“四伯父皇上”的死敌允禩与允禟,因而得封为贝子,进奉贝勒;雍正九年更进封为泰郡王。称号的这个“泰”字,明明告诫他需记着持盈保泰的古训;而弘春全然不能理会,得意忘形,言语轻佻,而又恰逢雍正打算与允禵修好,便拿他来“送礼”,由郡王一下子降为初封的贝子。

  这一回革爵又不比降封,必须申明罪状,当然,这道上谕,主要的是要为允禵出气,所以特别指出:“家庭之间,不孝不友,”革去贝子后,而且“不许出门”,最后指示:“宗人府将伊诸弟带领引见,候朕另降谕旨。”诸弟中当然包括弘明在内,事实上嗣皇帝早就作了决定,拿弘春革去的贝子,转封弘明,带领引见,不过避免用“释放”的字样而已。

  弘明的年纪比嗣皇帝大,是堂兄,为了表示亲热,嗣皇帝叫他“白起哥”,问说:“你知道我想请十四叔回来?”

  “知道。”

  “三次廷议的结果,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略有所闻,”弘明答说:“其实都是过虑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阿玛心如止水,常说:社稷至重。怎么样也不能做对不起圣祖仁皇帝的事。”

  “真得这么说过?”

  “臣不敢欺罔。”

  是如此恭顺的措辞,嗣皇帝更放心了。正在思索如何在进一步求证时,弘明却又开口了。

  “有件事回皇上,臣去年得子,是阿玛亲自命名的——”

  “啊!”嗣皇帝失声而言:“十四叔的心情,我明白了。”

  允禵为他的这个孙子,命名为“永忠”;忠当然是忠于国,不正就是为了“社稷至重”吗?

  “我先封你贝子,好好当差,自然有你的好处。你回去跟你阿玛说,我马上让内务府找好房子,明天进城先委屈住一下。”

  将允禵接进宫,安置在已成“潜邸”的“乾西二所”——嗣皇帝在乾清宫南庑席地居处,太后看守乾清宫的任务告一段落,已迁回景仁宫,皇后移居西六宫的长春宫,拿空出来的“乾西二所”供允禵暂住,是嗣皇帝拿他当“自己人”看待的意思。

  幽禁已久的允禵,复入大内;千门万户,记不起那年那月到过?眼中缭乱,心头迷茫;坐在回廊转交之处,望着耸起于蓝天白云之间的屋脊,要思索一下,才认出那是乾清宫。

  “阿玛,外面风大,屋里坐吧。”

  允禵黯然无语,懒懒的站起身来,望着弘明,好一会方始开口。

  “甚么时候去行礼?”

  “皇上交代,先请阿玛好好儿息一息。”

  “息甚么?”允禵打断他的话说:“这十三年,息的还不够吗?”

  “皇上的意思,似乎是他先要来看了阿玛再说。还有皇后,也要来见阿玛。”

  提到皇后,允禵的兴致好了些,“我还没有见过呢!听说挺贤慧的。”他问:“他们甚么时候来?”

  “大概等摆完供就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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