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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“第二、第三都很好;第四段前面也可以,后半段我就不便写了。”曹雪芹解释原因:“是我代笔,写这段话,像是我威胁震二爷,显著我心虚似地。”

  夏云想了一会答说:“你的话不错;不过最后那几句话也很要紧,不能少。震二爷是吃硬不吃软的狗熊脾气,不说两句狠话,唬不住他。这样吧,你照我的意思,给我起个稿子,我自己抄一遍。喔,索性再加一段,你说绣春把眼都哭肿了,只等肿消了,马上要回通州,打算请太太、四老爷出来跟震二爷评理。”

  曹雪芹笑了,“原来只当你脾气爽朗明快,想不到你泼辣起来,也够瞧的。”他说:“我就照你的意思起稿子。”

  曹雪芹写不到一行,忽然想起春雨;以前就常常这样替春雨代笔,写信给她父母,一晃七八年,回想起来,有如梦幻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夏云催促着,“你倒是快一点儿,完事了,我好去睡。”

  “我是想起——”

  等他讲完了,夏云叹口气,“你也是没福气!”她说:“配得上你的,是没良心;有良心的又配不上你。”

  弦外之音,曹雪芹自能深喻;惦念着绣春此时是不是又在背灯垂泪,因而定一定神,赶紧起完稿子,等夏云坐下来握起笔,他就悄悄溜了。

  绣春屋子里没有点灯;只听她在问:“信写好了。”

  “夏云在写。”

  “这可是新闻!从没有听说她写过信;有两回给我二哥的信,都是叫我写。”

  “她不能不自己动手。因为有的话我不便写。”

  接着,曹雪芹将不便着墨的缘故,说了一遍;绣春也笑了。

  “你的眼睛怎么样了?”曹雪芹问。

  “跟瞎子一样,甚么都看不见。而且怕光,比瞎子还不如。”

  “疼不疼?”

  “疼倒不疼。”

  “那就不要紧。三、五天肿消了就好了。”

  谈话因为夏云的出现而中断;她念完了信,看绣春没有意见,便即说道:“我可得赶紧上床;倦得快睁不开眼了。”夏云又问:“芹二爷,你呢?”

  “我再坐一会。”

  “对了,你多坐一会,陪陪绣春,我可不行了。”说完,匆匆而去。

  “我真羡慕夏云,能吃能睡。”绣春叹口气:“夏夜漫漫。”

  这是说,她既不能吃,又不能睡;曹雪芹大为不忍,脱口说道:“我在这里陪你。聊聊闲天,聊得倦了,自然就睡着了。”

  “那,”绣春问道:“你要不要上炕来?舒服一点儿。”

  彼此到了这地步,原已甚么都不须顾忌;但曹雪芹却怕自己把握不住,不肯过于接近。

  “我坐在这里很舒服。”

  这倒也是实话,他坐的是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竹靠椅,相当舒服。因此,绣春不再多说,只摸索着将炕上闲置的一床俄罗斯毛毯给了他。

  聊些甚么呢?曹雪芹心里在想,越是不相干的话题越好;正在思索时,只听绣春问道:“你带了些甚么书在路上消遣?”

  “一部聊斋;一部疑雨集。”

  “疑雨集?”绣春说道:“没有听说过这个书名,是部甚么书。”

  “是王次回的诗集。”

  “王次回这个人名也是第一次听说。”绣春又问:“是疑云疑雨的疑雨吗?”

  “对了!此人就有疑云、疑雨两部诗集。”曹雪芹说:“李义山诗:‘一自高唐赋成后,楚天云雨尽堪疑。’大概取义于此。”

  “这么说,诗是香奁体?”

  “可不是,替他作序的人说:‘无语不香、有愁必媚。’”

  “这么说,尽是些无题诗?”

  “‘无题’可不少。”

  “倒念一首我听听。”

  曹雪芹暗中寻思,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。于是思索了一会说道:“我念两首‘无题’你听:是七律:‘玉壶传点出花丛,青鸟衔笺尚不通,砌就银湾乌不渡,筑成瑶岛鹤难逢。’”

  他念得很清楚,也很慢,为的是绣春如有意见,随时可以插进来说,果然,只念了半首,就让她打断了。

  “甚么叫‘银湾’?”

  “银湾就是银河。”曹雪芹答说:“我查过,有典的。”

  “有典也不通!明明是鹊桥,怎么说是银河。下一句也是胡说,陆放翁的诗:‘放鹤去寻三岛路’,没有说筑岛。瑶岛如果可筑,做神仙也就不难了。”

  “你的话是不错,不过太苛刻了一点。且等我念了再评,‘春浓逗梦三千里,路暗迷人十二峰。蜡照渐微香灺冷,佩声纔达画堂东。’”

  “这是第一首?”

  “第一首。”曹雪芹问:“如何?”

  “‘西望长安’。”

  “西望长安不见家”家字谐音为隹;曹雪芹转念方懂,随即问说:“你倒说,怎么不好?”

  “用了好些典,费了好大气力,不过说了幽会几乎失期这么一件事!甚么‘银湾’、‘瑶岛’、‘三千里’、‘十二峰’都是没话找话的游词。还有一层,看‘玉壶传点’,自然是大户人家;‘青鸟衔笺’的‘青鸟’,想来指专坏闺阁名节的三姑六婆。”停了一下,突然听绣春问道:“芹二爷,你当我是信口开河,所以不爱答理是不是?”

  正好相反,曹雪芹是惊异于绣春的见解,居然不输老手;这就必得一个字不放过地细听。因为如此,他不愿在应该有反应的地方,以常例答应;免得扰乱了对方,也扰乱了自己。

  同时他也想到,大概绣春自己也会奇怪,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“诗论”;莫非根本站不住,而他又不好意思驳她,所以保持沉默。倘或绣春是持着这样的想法,就不宜急于表白;否则,反会使她误会他是蓄意在敷衍她。

  于是他平静地答说:“我是竦息屏营在听你的高论。你说你的,别管我,你谈结句吧!”

  最后这句话,使得绣春相信曹雪芹不但并未漠视她的见解,而且听得非常仔细,知道她所说的“游词”,是指中间两联;起头两句亦已有解释,此刻所等待的,自是结尾两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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