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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“我是怕旁人说闲话。不管怎么样,到底跟过震二爷,还生过孩子;一定有人说长道短,话说得很难听。”

  “这也只好随他们去说。绣春跟震二爷早断瓜葛,连面都不见的;绣春等于还出过家,现在算是还俗,跳入红尘再世做人,过去的事,早就不算了。”

  “震二爷呢?”马夫人说:“这不是心里更不好过了。”

  这一点,当然要顾虑;但绣春的事,如此安排,也算是个结局,秋月觉得不能再想得太多,以致拖泥带水,又留下好些麻烦。

  “这一回的事,完全是自然而然,谁都想不到的。若说绣春为了跟芹二爷好,不愿跟震二爷,那在道理上,得避避嫌疑。既然两下毫不相干,也就问心无愧了。世界上原没有样样都能让人如意的事。”

  然后又谈起曹雪芹的亲事,这始终是马夫人最大的一桩心事;如今加上绣春,欲求佳偶是更难了。大家子弟未成亲以前,房帏先已有人,虽是常事,但像绣春这样的年纪,又素有刚强能干之名,愿意结亲的人家,可能心存顾忌,怕女儿嫁过来会受欺侮。

  “没有名分也无所谓。”秋月答说:“这些都可以凭媒人说得清楚的。”

  “莫非将来绣春不会争名分?”

  “不会的,决不会。”秋月斩钉截铁地说:“绣春为人我知道。这一回自愿跟了去照应芹二爷,一则是为了太太;再则是芹二爷一向对她另眼看待,不无感激图报之意,三则又恰好要躲开震二爷。如果存着什么私心,打算将来争甚么名分,那就不是大家又忌惮、又敬重的绣春了。”

  “你的话自然有道理;可是将来有了孩子呢?‘去母留子’的事,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干得出来的。”

  “唷!”秋月诧异,“太太难不成连她凉药吃多了,再不能生育了;都不知道?”

  马夫人被提醒了,也放心了。但觉得为求稳当起见,认为最好能取得绣春的承诺,将来不会做甚么令人为难的事。当然,这个任务必是落在秋月头上。

  秋月认为无此必要,话也很难说;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。

  【十八】

  考虑了一整天,秋月还是踌躇未决。其实,她就不跟绣春谈这件事,马夫人也不会催问;因为绣春这天一早,就已开始为曹雪芹预备行装,应该带甚么,应该添甚么,从衣服到日用器具;开出单子来给马夫人看,竟想不出有甚么遗漏需要增添之处。这时才真正承认,由绣春去照应曹雪芹,实在是再适合不过;前一天晚上跟秋月所谈的顾虑,根本不算一回事了。

  可是秋月却不知道马夫人的心意已经改变;主母交代的事,当然要完全办到。而且怕马夫人会急着等回话,决定当夜跟绣春同榻,枕上私语;至于如何措词,只有临时相机行事了。

  到得一上了床,并头睡下,黑头里看不见绣春的脸,不自觉地减少了顾忌,浮起一个实话直说的念头,忖度下来,认为是最好的办法。

  “昨儿后半夜,太太跟我谈了整整两个时辰——”

  “慢着,”绣春心急,打断她的话问:“后半夜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太太失眠,叫小丫头倒茶把我给弄醒了;是这么凑在一处的。”

  “谈些甚么?谈我?”

  “当然是谈你;谈你又少不得谈到芹二爷。话很多;我想都告诉你。”秋月特意又加一句:“我不知道你对我怎么样;我对你向来无话不谈,好话也好,听了叫人不痛快的话,我可是没有瞒过你一句。”

  一听这语气,绣春便知有不中听的话;当即答说:“你知道的,我别无长处,不过自己觉得气量并不算小;也懂得忠言逆耳这句话,不会不痛快。”

  有她这番近似鼓励的回答,秋月更无顾虑;随即便将马夫人的疑问,与她的解释,原原本本都说了给绣春听。

  听到秋月为她在马夫人面前解释,她愿意伴同曹雪芹出关的缘故,以及决不会“争名分”的话,绣春不由自主地激动了,满眶热泪,感激知遇。但秋月的看法中,有一点却让绣春深感遗憾;也觉得屈辱——把她比作春雨第二。

  她想说:你就不相信世界上有“发乎情,止乎礼”的人?转念又觉得空辩无益,因为“不欺暗室”是件无法证明的事;如果觉得人言可畏,又何苦如此热心?既然如此热心,就不必再考虑如何避嫌疑;根本是个避不了的嫌疑!

  于是她说:“真不枉咱们姐妹好了一场,你把我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。可惜美中不足;这也只有将来看了。”

  秋月不解,因而问说:“怎么叫美中不足?”

  “是说你已把我的心事看到了九成;只有一成还看不透。”

  “这一成是甚么?”

  “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听她的语气,再问亦不会有确切的回答;而且既已看到九成,即令还有未看到之处,亦无关宏旨,可以不问。

  不过,秋月倒是耽心一件事;她在马夫人面前断言绣春不会再生育,万一她倒是怀了孕怎么办。

  因此,她率直地道出她的心事,“绣春,”她说:“我倒问你:你究竟会不会再有喜?”

  一听这话,绣春大起反感,想这样回答:“我有喜,不就是曹家有后了吗?那才真是喜事。”不过这个念头,马上又改变了;毕竟秋月是一片好心,不能这样不客气地给她钉子碰。

  于是,略想一想,用句戏辙作答:“喜从何来?”

  这是句双关语;一方面表示她已不能生育;另一方面也是暗示,倘与曹雪芹无肌肤之亲,又何能怀孕。而秋月所了解的,只是前者;心就宽了。

  “原是!你当年吃了那么多凉药,应该不会再有喜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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