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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“好!好!你说那里?”曹雪芹说:“其实舍间有个荒废的院子,倒也还凉爽。”

  说是废园,倒不是客气话,草长没胫,连甬道都不甚分明;不过高槐鸣蝉,漉荫匝地,确是既凉爽、又清静,一个谈肺腑之言的好去处。

  在凉亭的石棋桌上设了茶具,等曹雪芹遣走了下人;王达臣开口问道:“芹二爷,漕帮的事,大瑞跟你谈得很多吧?”

  “嗯、嗯。”曹雪芹想起冯大瑞的告诫,含含糊糊地答应着。

  “漕帮是怎么回事,芹二爷你知道不知道?”

  “稍微知道一点儿。”

  “芹二爷,说老实话,我看你知道的,不止一点点。如今我得跟你说心里的话;芹二爷是读书人,又一向待我们兄妹像自己人一样,所以我想请芹二爷做个见证。”

  “做个见证?”曹雪芹大为诧异:“是什么事?”

  “实在也不是甚么见证;我只不过要让芹二爷知道我的本心,我没有在害绣春——”

  “王二哥,”曹雪芹截断他的话说:“你不用表白;以你们兄妹的感情,怎么说得上这种话,你只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了。”

  “是这么回事——”

  王达臣将他从前一天在镖局的饭桌上,与冯大瑞发生冲突说起,一直谈到在理教公堂上开谈判,以及求签经过,话中毫无保留。曹雪芹颇有惊心动魄之感;自觉这才看到了江湖上的真正面目。

  “我是这么想,人生在世,那里不是冒险?闭门家里坐,尚且祸从天上来。别说,我们这种小民百姓,那怕是龙子龙孙——”说到这里,王达臣突然住口;而且神色显得有些张皇地,环视四周。

  “不要紧!”曹雪芹说:“没有人听见,就算隔墙有耳,也没有甚么。我们旗下,那家没有谈过恂郡王、八阿哥、九阿哥他们的事?”

  听这一说,王达臣方始心安;接着抒说他的见解:“俗语说: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既然坐在家里也会有飞来横祸,为甚么不出去闯一闯?路是人闯出来的;就算大瑞真的到了要卖命的时候,也未见得就不能闯过这一关。芹二爷,你说是不是呢?”

  曹雪芹的性情,最欣赏这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,所以连连点头,“是的,是的!”他说,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而且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应该去闯。”

  “不过闯祸也不行!”王达臣迟疑了一下又说:“芹二爷,若说我有私心;这份私心就是想让我妹子去帮冯大瑞。绣春的心思,你是知道的;又会说话。大瑞如果喜欢她,就会听她的话;将来也许能劝得他不必卖无谓的命。倘或真的非卖命不可了,或许也会替他想个甚么法子,躲过那道难关。芹二爷,你说,我的打算是不是有点儿一厢情愿?”

  “不是一厢情愿,是越俎代谋。那到底是绣春自己的事。”说到这里,突然心中一动;曹雪芹脱口说道:“既然如此,你何不跟绣春把话说清楚,看她自己的意思如何?”

  王达臣紧闭着嘴不作声;紧皱双眉考虑下来,神态顿见舒徐了。

  “到底芹二爷读书人!”他翘起拇指说:“见事见得透,出的主意真高。我照芹二爷你的话办;把话说清楚了,将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,她也不会怨我。”

  听这一说,曹雪芹颇为欣慰;便格外用心思为他琢磨其事,觉得有一点必得先提醒他。

  “王二哥,关于冯镖头的心事,出入关系极大;如今只有你知、我知。”他问:“你还打算让几个人知道?”

  这话骤不可解;细想了一会,方始领悟,“我不打算让夏云知道。”他说:“就是对绣春,我也不想让她完全明白。”

  “这就是了。绣春也是极聪明的人,话说半句,她自能心照。”

  “说半句话,可得有些学问。”王达臣踌躇了一会,突然双眉一扬:“这样,请芹二爷保我的驾,行不行?”

  “怎么保法?”曹雪芹笑着问说。

  “请芹二爷一块儿跟绣春谈。或者,干脆我只提个头,其余的话芹二爷说。”

  这个办法初听似乎不错,细想却颇不妥;因为兄妹之间,可以不必害臊,有甚么说甚么,若有第三者在场,绣春必生顾忌,不能畅所欲言。在这种场合中,意思必须表达得清清楚楚,如果有一句话含混不清,错会了意,所关不细。

  因此,曹雪芹只肯教王达臣一套话,让他们兄妹摒人密商。王达臣却要求曹雪芹,纵不在场,至少要躲在暗处,听他们谈论的结果;如果他有失言之处,事后也好设法补救。曹雪芹答应了。

  【九】

  在为夏云设榻的厢房中,绣春与秋月、夏云正在逗孩子玩时,只见王达臣在垂花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——原是预先瞒着绣春安排好的,所以夏云隔着窗户大声问道:“干吗?”

  一面说,一面迎了出去;绣春与秋月都遥望着,看夏云跟她丈夫谈了不多几句话,随即走了回来,而王达臣却仍站在原处。

  “你二哥要跟你说几句话,还不许旁人听。”夏云向绣春说了这两句,还故意踌躇了一下,方又说道:“我看就在这里谈吧!”

  她的话一完,秋月便抱着孩子起身,向夏云说道:“走!咱们上太太屋里去。”

  这就根本不容绣春有何表示了。心里自不免狐疑,不知王达臣有甚么竟连夏云都不能与闻的话要说?因此,眼中一直有戒备的神色。

  “这里没有别人吧?”王达臣一进屋,便看着后窗问。

  绣春那里会想到后窗有曹雪芹埋伏在那里;头也不回地说:“你没有看见,连你的儿子都抱走了。”

  王达臣点点头说:“你坐下来!”说完,自己先在对门的位子落坐。

  绣春将夏云的一碗茶移到他面前,看着墙头的夕阳问道:“你跟芹二爷谈了些甚么?”

  “还不是闲谈;芹二爷爱打听江湖上的事。”王达臣喝了口茶,神态越发郑重,“妹妹,”他压低了声音说:“有件事,我不能不告诉你,要你自己拿主意。”

  “甚么事?”

  “你知道这张签怎么来的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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