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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“二哥,”冯大瑞抢着说道,“你的话我不懂。”

  语气始终僵硬;王达臣无奈,只有软磨软哄,“大瑞,”他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了:“你不是有血性的人,我也不能拿你当亲兄弟看待;不过,世界上也不都是一条道儿走到底的路,凡事都有个商量。忠孝不能两全,当然尽忠为先,把孝字往后搁一搁;但如果忠孝能够两全,岂不更好。或者先尽了孝,随后再尽忠,似乎也是个办法。你倒说呢?”

  是这样委婉征询的语气,冯大瑞心不能不软,便也放缓了神色答说:“二哥这话,我不能不听;不过,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忠孝两全?”

  这是个能谈得下去的关键,王达臣要紧紧抓住,因而很谨慎地说:“我不知道你们帮里有甚么举动,我也不敢打听;不过,凡是办大事,总得有布置、有联络,各人有各人的职司,有的吃力不讨好,有的讨好不吃力。我完全是私心;你能不能在这里个弄个讨好不吃力的事干?”

  这话在冯大瑞似乎很中听;但神色之间,很快地就变过了,“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件事,叫我怎么去挑个不吃力而能讨好的事做?”他接着又说:“我只是答应,到时候卖命有我一份。”

  “这我怎么能说。”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:“而且,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“既然你不知道,又何以说得那么实在;倒像一切都定局了,再不能改似地。”

  “这,”冯大瑞想了一下反问:“二哥,你答应给人卖命,莫非还得先问问人家是怎么个卖法,值得不值得?那样卖命;卖的命就不值钱了。”

  王达臣觉得他的话牵强,但不愿跟他说理,免得变成抬杠,于事无补;当下换了句话问:“你是不是能不卷在里头?”

  “也许不必卖命呢?”

  这是探索的口气,而冯大瑞无以为答;他实在是不知道将有何大举动,但确知明年,至迟后年,确有一场掀开来就会惊天动地的义举。

  虽然未有只字的答复,可是王达臣自己却有了一个侥幸的想法,死生有命,在他自己就有过两次大难不死的经验。冯大瑞自己是答应替漕帮卖命了;但又何尝不能死里逃生?

  这样想着,心又热了;前前后后想起来,定了一个主意,要先弄清楚玛大瑞的态度。

  “大瑞,”他问:“如果我妹妹仍旧愿意嫁给你;你怎么样?”

  冯大瑞没有料到有此一问;楞在那里不能出声,心里的思潮,却在可与否之间大起大落。

  “我说话算话。”王达臣催问着:“不过要问问明白;我才能跟我妹妹去谈。”

  “二哥,”冯大瑞急忙问道:“你预备跟三姑娘怎么说?”

  “我当然不会泄你们帮里的底。”王达臣想了一下,用极诚恳的语气,商量着说:“大瑞,我想这么说:说算命的算出来,你这两年大凶,不容易逃得出来;你怕连累了她,所以辞了婚事。接下来我就问她的意思;也许她倒不信这个,那不就是她认命了吗?”

  果然如此,冯大瑞觉得未尝不可以考虑;就怕王达臣是软哄硬逼,非要绣春答应不可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
  为此复又沉吟,王达臣了解他的心境,也不催他,说一句:“你好好想一想!”随即便到院子里去散步。

  此时暮霭渐合,新月初生;王达臣回想这个把时辰中发生的事,恍有隔世之感。一个人低徊感叹,不知不觉地又走回原处,烛光影中,只见冯大瑞仍在沉思。

  “二哥,”他说:“我想来想去,拿不定主意;此刻只有一个办法,问一问纯阳真人。我要等你来,请你当面看明白。”

  “喔,怎么问法?”

  “喏,”冯大瑞手一指:“那不是签筒?”

  王达臣暂不作答,心里在想,冯大瑞的意思是,如果求的签不好,他就要拒绝这头亲事,那时不必再作强求;但如求的签不错,他当然也无话说。这倒是一件公平的事;不妨就将绣春的终身,取决于纯阳真人。

  于是,他说:“好!你磕了头,我也磕头。是咱们哥俩合求一支签。”

  冯大瑞点点头,站起身来,重新上香,却让王达臣先行礼;然后他也磕了头,起身捧起供桌上的签筒,摇了三下,顺手将签筒往上一耸,跳出一支签来,王达臣不肯让它落地,一伸手便捞住了。

  “六六大顺。”他高兴地说:“必是一支好签。”

  冯大瑞接签看了一下,放回签筒;走到右首,找到依序挂在壁上的第六十六签;就着烛光细看。

  王达臣也凑在一起,只见上面是一首诗,写的是:“绝路他乡遇故知,搜遗犹及题名时;塞翁失马安非福,要紧寸心有秉持。”

  “好极了!”王达臣大为欣慰:“第二句我不懂;第四句也不大明白,不过‘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’,这句话是很容易明白的;尤其是第一句,不就明明说你命中有救吗?这支签不但好,而且灵。大瑞,这回你没话说了吧?”

  冯大瑞心想,这正是命该如此了!但是,“也要看三姑娘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。”

  “当然,当然!”王达臣说:“你把这张签给我;我明天请芹二爷解给她听。”

  “喔,提起芹二爷,我倒想起一件事,趁早交代。”

  接着,便将那天由仓神庙出来,发现运河中有血水;以及曹雪芹苦苦追问,他迫不得已将身在漕帮的秘密告诉了他的经过,细细说了一遍。

  “二哥,他又问我,你在不在帮。我说,他大概不在帮;不过帮中的规矩,他懂得很多。我想芹二爷一定会问你,如果你说一概不知,他或许会以为你见外;所以我得格外交代,你尽管拿能告诉他的事告诉他。有关你的事,你就说不知道好了。”

  “对!亏得你预先告诉我,不然一定会惹得他心里不痛快。”说着,手一伸:“把签纸给我。”

  “其实,”冯大瑞说:“也不必请芹二爷去详;就三姑娘自己的文墨,也尽够了。”

  * * *

  第二天一早,王达臣赶到曹家,先请见马夫人,行了大礼,又说了些闲话,他偷空给妻子使了个眼色,夏云尚未有所表示,秋月便向马夫人说:“太太请先息息吧,让他们夫妇俩说几句私话。”

  一听这么说,绣春先就避了出去;马夫人笑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,方始起身说道:“你们先谈谈吧!我等着听好消息。”

  “是!”王达臣答应着;却又问道:“芹二爷呢?我有件事求他。”

  “干吗?”夏云答说:“芹二爷有应酬出去了;得有一会才能回来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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