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曹雪芹别传 | 上页 下页 | |
一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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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没有通过信?” “倒托便人捎过一封信,没有回信。”方观承想了一下说:“那便人是泛泛之交;多半为洪乔所误了。” 曹雪芹本想说:何不派个专人去探望一下?转念一想,这话何用他人来说?他没有道么做,自然是力有未逮;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。 “唉!”方观承叹口气:“‘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、自难忘!’” 这是苏东坡悼亡妇的词;看起来他心目中已将阿莲当作妻子了。看到他那一片怅惘之色,曹雪芹便也念了几句苏东坡的词来安慰他。 “‘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;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’” “难!”方观承喝了一大口酒,突然说道:“人间的大学问,无非一个‘情’字。做事容易做人难,难就难在这个‘情’字,不容易料理;情而不情,不情而情;情中有情,情外无情,且不说料理妥贴,光能分辨得清,就很了不起了。” 这番议论听来很玄,却耐于咀嚼;曹雪芹细细体味了一会,很起劲地说:“我倒试着辨一辨,胡大娘只为她女儿,没有顾到方先生的处境,是情而不情;胡掌柜毅然决然,送方先生上路,实在是不情之情;莲姑娘自然是情中有情;而方先生呢,天伦之情至重;儿女之情只好忍痛割舍,岂非情外无情?” 方观承衔杯倾听;听完又低着头想了一会,方始开口,“我不过随便诌了两句,不想到了世兄你口中,居然诠释得恰如其分,真是始料之所不及。”说着,举杯又说:“今天,实在是快晤。” 曹雪芹心里非常得意;对方观承当然也有知己之感。不过大家有教养的子弟,惯于矜持,所以只是谦虚地说:“方先生谬奖!但愿能够常亲教益。” “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。不过学里功课也要紧;今上很看重咸安宫官学,世兄千万不能为外务分心!” 这话在曹雪芹便有些听不入耳了。说勿为外务分心,用功读书,是不错的;若说皇帝着重咸安宫官学,便须格外在意,不免存着势利之见,而曹雪芹最恨的便是势利二字。 当然,方观承是他敬爱的人,即或一两句话不中听,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一声:“是!” 他还想听方观承谈谈关外的风土人情,却未能如愿;王府里派了人来找方观承,说平郡王等着要见。于是方观承关照来人将曹雪芹送回咸安宫;他自己仍循原路步行,进了后门,不回自己住处,径自来到平郡王的书房。 “问亭,”平郡王叫着他的别号说:“有两件事要跟你谈,一件是我得带个人进去,想请你帮忙。” “王爷言重了。”方观承说:“我得先请示,是干甚么?看我能不能顶得下来?” “是写上谕。” 一听是这个任务,方观承既兴奋、又惶恐。内廷办事规矩,皇帝召见办理军机的王公大臣,面谕某事应如何办理,称为“承旨”:将上谕写下来,寄交封疆大臣或膺专阃之寄,担当方面军事的大将军,称为“述旨”。既称述旨,自然不能违背皇帝的意思,但语气轻重之间,却可参以己意,譬如与民有利之事,不妨加重语气;换句话说,这道上谕,便有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在内。下笔能关乎苍生祸福,在一个穷书生亦足以自豪了。 惶恐的是,皇帝精明尖刻,城府极深;而且生性好辩,方观承久已听说,皇帝的面谕,往往滔滔不绝,累千百言不止,承旨的大臣必须记性极好,才能胜任。述旨是听承旨的人覆述,倘或其中遗漏了一部分,写下来即不符原意;有时一改再改,始终“不当上意”,吃力不讨好的差使,不能不慎重考虑。 “问亭,”平郡王说:“如果你不愿意,我就没有人可找了。” “王爷这么说,我非硬着头皮来顶不可了。不过,”方观承的声音很重:“我不是为我自己;我是怕力不能任,误了王爷的事。”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平郡王的神情极其恳切,“这个差使当然不轻松;但落到咱们头上了,要说一句‘我拿不下来’这话,你不肯,我也不肯。问亭,差使越难越有劲!你能从江宁到黑龙江,万把里路拿两条腿走着就走到了;我想,天下大概也没有甚么事再能难得倒你了。” 为平郡王的这番话所鼓舞,方观承顿觉心胸一宽,豪气升腾,很快地答说:“听王爷这么开示,我还能说甚么?” “你放心,咱们凑合着,一定能对付得下来。” “是!”方观承踌躇着又说:“不过,没有功名的人,能在内廷行走吗?” “喔,”平郡王不等他话完,便抢着说:“我已经跟皇上面奏过了,赏你一个内阁中书;这是‘特旨’。” 内阁中书七品官,居然还蒙“特旨”,这也算一个异数;方观承得意之余,想到了一件事。 “特旨还得谢恩。我是请王爷代奏;还是请张中堂代奏?” “张中堂”是指大学士张廷玉;平郡王想了一下说:“张中堂是你‘堂官’;请张中堂代奏吧!还有件事,宝亲王不知在那儿见过你的字,又听说过你万里省亲的事,很想找你谈谈,也许还想要你的诗稿看,你稍为预备、预备;就这几天,他会找你。” 方观承心想,以平郡王与宝亲王的关系,加上这一次修玉牒的秘密,情分更自不同。一旦宝亲王得登大宝,平郡王的地位与权势,将会跟三年前去世的怡亲王胤祥一样。自己得有这样一个能为平郡王幕府的机缘,将来不愁没有官做;不过做官是一回事,做事又是一回事。 想发抒抱负想做事,要靠自己,此刻在眼前也有两个机会,一个是随着平郡王到内廷办事,是个学习政事的机会;再一个便是宝亲王的召见,如果能得他的赏识,更要紧的是让他知道,有这么一个既矮且瘦,看来手无缚鸡之力,而其劲在骨、会做事、肯做事的人可用。 这样想着,下了决心,要在第一次见面时,便让宝亲王在心中钦服。这是件不容易的事,因为宝亲王有三高:天分高、志气高、自视高,倘无过人之处,为他自问所不及,何能让他心服? 如此转念,自觉下的决心,有些不切实际;能让宝亲王觉得他不错,也就很好了,何必非要他心服不可? 多少年来,他学会了一个免于咎戾及失悔的“安心方”:凡事尽其在我,顺其自然。于是烹茶焚香,把心静了下来,才从抽屉中取出他的“述本堂诗稿”细看,有那些诗是可以抄给宝亲王看的。 那知第一首五古便费踟蹰,诗题是“大梁道中所见”;作于雍正二年冬天,也就是他由于胡掌柜的资助,出关省亲回来,奉父之命,迂道至开封去探访一位父执,在路上见到“催租吏”逼得人卖儿卖女去完官课的惨状。那是当今皇帝藩邸旧人,与鄂尔泰、李卫并为三大宠臣之一的田文镜,由河南藩司升任巡抚时的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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