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六九


  “不敢,不敢!”曹震躬身回答;然后向三书办说:“三位请!”

  曹震将他们引入一间空屋,如款待宾客似地,已备下茶果;寒暄一番,商量从何处起手查封。

  就在这时候,有个听差走到曹震面前,低声说道:“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张图来。”

  图是曹家的地图,画明进出方向;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,清楚明白。为头的刑房书办,不由得感叹:“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,精明能干,十个男子汉都抵不上;真正名不虚传。”

  光是查封一事,可说毫无麻烦,因为只封箱笼橱柜;至于箱笼橱柜中置何物,另有清册,将来派出委员估价时,方始逐件清点;此时只须编具字号,贴上封条,便算完事。

  令人担心的是两件事,一件是查帐;要查明究竟亏空多少?再一件是估价;看查封的动产、不动产,够不够赔补亏空。两事比较,查帐又比估价更觉可忧;因为估价必派首县,而吴知县人既厚道,跟曹頫又有交情,将来必蒙照应。查帐就不然了!一个黄二侉子已不易对付;加派的一个委员,更是江宁官场中有名的精明脚色。

  此人姓魏,久任州县;坐堂问案,有句口头禅:“你不说实话,我剥你的皮。”因而得了个“魏剥皮”的外号。曹震得知消息,不免又添了几分心事。

  “你只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他的为人了。不但精明,而且刻薄。”曹震又说:“而况这次丁忧起复,分发原省;头一趟派差使,当然要格外巴结。你看着好了,吹毛求疵,不知道有多少麻烦?”

  “你别担心!不妨打听打听,有甚么熟人可以托托人情。”震二奶奶低声说道:“丁忧两年多,坐吃老本;起复以后,少不得要应酬应酬,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,咱们送他个两三吊银子,买他个高抬贵手,你看如何?”

  曹震沉吟了一会,觉得他不妨试一试;于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听,回复让人倒抽一口冷气。

  “千万使不得!”他将打听的话来告诉妻子:“此人心狠手辣。有一回奉派查案,查的是放赈报了虚帐;出事的县官跟他同榜,一看老同年到了,当然说了实话,面托成全,还送了五百两银子。他没有说不帮忙,银子也收下了;这不是没事了吗?哼,你猜怎么着?”

  “你别问我?你就说吧!”

  “这魏剥皮真该剥皮,回省复命,见了藩台,首先就把五百两银子交了上去,说是贿款,幸而那藩台倒还厚道,觉得魏剥皮未免过分;参放赈的县官,没有再提行贿的事,不然罪加一等。”曹震接着又说:“如果咱们送他两三吊银子,他照样这么一回,吃得消吗?”

  一听这话,震二奶奶发了好一会的楞;然后开口说道:“是福不是祸;是祸躲不过。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剥皮真能剥了咱们的皮。你还是照对付黄二侉子的办法,到搪塞不过了,就推在我身上。”

  但是,魏剥皮却非黄二侉子可比;他找了曹震去问话,轻声细语,措词平和,跟他的那个外号全不相称。问到最后,说出一句话来,让曹震大吃一惊。

  “看样子非得见一见尊夫人不可了。”

  这句话让曹震无法接口,因为既无法推托;更不能允许,而又别无话说,只觉得窘迫不堪。

  “让尊夫人抛头露面,也不成体统。”魏剥皮自己把话拉了回来:“这样吧,我把所有尊夫人经手,而尚无着落的帐目,一款一款开出来,请老兄带回去,问明尊夫人,一条一条写下来。有了结果,我就可以交差了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曹震再无话说。

  “今天不早了。老兄请回吧。等我把要请教尊夫人的事项开出来;请老兄明天来取,或者我派人到府上。”

  “我自己来取;我自己来取。”

  第二天见面,魏剥皮递给曹震一个信封;接到手中,沉甸甸地压手惊心;抽出来一看,更是倒抽一口冷气,密密麻麻地写了五张信纸,要问的帐目,一共二十几笔。

  尽管曹震焦忧、愤懑、咀咒不绝,而震二奶奶却很沉着;甚至还不时露出些微得色,这就让人莫测高深了。

  “下次魏剥皮再请你去问话时,你告诉他,要问的事太多,又隔了那么多年,而且帐簿也都收了去了,得一件一件慢慢儿想、慢慢儿查。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你要格外表明,这并非有意拖延;请他设身处地想一想,也会知道是件没法儿急的事。”

  “话我会说;事情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?照你的话,迟早有个结果给他;我可想不出来怎么样才会有交代得过去的结果。”

  “你别管。‘没有金刚钻,不搅碎磁器’;他会剥皮,我会抽筋。走着瞧吧!”

  曹震既信又疑;静下心来细想一想,总觉疑多于信,“你还打算治魏剥皮?”他问:“你是怎么抽他的筋?”

  “我已经看出一点毛病来了。你等我好好儿想一想,等想停当了,我自然要跟你商量。”

  听得这一说,曹震才比较安心;第三天见了魏剥皮,将震二奶奶的话,照本宣科地说了一遍;魏剥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厉害脚色,当下说道:“尊夫人是女中豪杰,说的话真是掷地作响;几时可以有结果,请尊夫人自己定规好了。只要不误范制军复命的期限,怎样都可以。”

  “像这样的事,最晚到甚么时候就必得复命了?”

  “查封之日,已先拜折复命,说在清查了。”魏剥皮以一种自己人相商的语气说:“老兄也是老公事,这种事复命愈早愈好。为甚么呢?查清楚了才能复命;一时不能复命,就是一时查不清楚,显得内情复杂,若往坏处去想,对令叔很不利。”

  话虽含蓄,曹震却听得出来,“内情复杂”,而“往坏处去想”,自然是弊端深重。魏剥皮的话,不能说没有道理;曹震认为应该重视。

  震二奶奶却不为然:“别听他的!”她说:“等他来催;要催得紧了,我的招数才施展得开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不过,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诉四老爷了。”

  应付官事,都是曹震夫妇在办;曹頫出面,亦不过摆个样子而已。此刻震二奶奶认为应该告诉曹頫,在曹震自然照办;他用最省事的办法,把魏剥皮写下的询问事项,直接送了给曹頫去看。

  这一看,使得性情和平的曹頫,也忍不住动怒,将曹震找了去,一开口就问:“你怎么把难题都推给你媳妇?她是妇道人家,本不宜干预公事的。”言时声色俱厉。

  曹家的家规甚严;见此光景,曹震赶紧垂手弯腰,陪笑答说:“原是侄儿媳妇的主意。我也认为不妥;她说她自有作用。拗不过她,我只好照办。”

  听说是震二奶奶的主意,曹頫怒意稍解;但曹震的错处还有,“就推在她身上,也该有个分寸。你看,”他指着纸面说:“这一款,是老太爷手里的事;那时你媳妇还是马家的姑娘,你也推在她头上,岂非荒唐?”

  斥之为“荒唐”,已是极重的语气,曹震不敢再辩。但内心自问,并不荒唐;因为推在震二奶奶头上,原是无可奈何的搪塞之计,只为应付眼前,只要搪塞得过去,就算做对了。

  “如今这么一大堆疑难;你怎么答复人家?”

  问到这一句,曹震方始从头细说;曹頫怒意全消,但也像曹震一样,心中有个极大的疑团,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芦中,装着甚么药到病除的仙丹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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