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六七


  “你别着急!我也是随便说说。”秋月急忙设词安慰:“我在想,四老爷是一家之主;他没事,一家自然没事。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;咱们别为了没影儿的事,空费心思,还自寻烦恼。”

  这是强作豁达之语,锦儿叹口气说:“也只好这么想吧!”

  * * *

  曹震一早就为两江总督衙门派差官请了去,到晚方回,气色极坏。

  “怎么回事?累了不是?”震二奶奶迎着他说:“饿不饿;先炸几个春卷吃?”

  “不饿!气都气饱了。”曹震愤愤地说:“黄二侉子平日一口一个‘曹二哥’;今儿竟摆出公事公办的脸嘴,我真恨不得训他一顿,叫他把该我的赌帐还了再开他的鸟嘴。”

  “你们听,二爷气得撒村了!”震二奶奶向丫头们笑着说了这一句;复又问丈夫:“黄二侉子怎么公事公办;他是候补知府,莫非派了甚么差使?”

  “是啊!咱们家的这件事,派了他当‘委员’。今儿就是他跟我蘑菇了一天。”

  听到这一说,锦儿便将丫头们都遣开;然后说道:“我把饭开到这里来,一面吃,一面谈吧?”

  “也好!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还有一坛陈年的花雕,开了来喝!只怕不喝白不喝。”

  本来曹震夫妇搬至萱荣堂,便是权宜之计,虽非因陋就简,却是一切将就,只占了西面两间套房;在卧室中开饭,后房廊下就是临时设置的小厨房,反倒方便。

  当下将方桌移到中间,火盆挪了过来;到摆设停当,锦儿因为他们夫妇要谈官司,将丫头们都遣开,由她亲自照料。曹震高高上座,一妻一妾,左右相伴,一个就火盆替他烫酒;一个为他剥果挟菜,倒真的是享了齐人之福。

  “黄二侉子是甚么意思呢?莫非──”震二奶奶微微陪笑,“我是瞎猜的话;莫非你跟他在赌桌上有甚么过节?”

  “没有的事,”曹震答说,“黄二侉子从京里弄了一封八行来,来头极硬;范制军就对人说:黄二侉子除了吃喝嫖赌,能干甚么?好吧,我先派他一个差使,看他干得下来不?就派了他查咱们家的帐。有人就对黄二侉子说:曹二爷是你的赌友,你如果见了他不好意思,你这封八行就算白费心血了!”

  “你是说,范制军是借此难他;黄二侉子这个差使干得不行,他对那封八行就算有了交待了。”震二奶奶接着说:“干好了呢,范制军就不能不用他。是这意思不?”

  “就是这意思。”曹震忽然忍俊不禁,“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;不过不知道真假,据说;黄二侉子在跟我见面之前,先在花厅外面,遥遥作了个揖;嘴里自言自语:曹二哥,我是没法子;一封八行花了我一万两千银子,只好对不起你老哥了。”

  “真是侉气!”锦儿笑道:“照这样看,他本心其实不坏。”

  “本心不坏,让人教坏了。”曹震又说:“人家教他:打破沙锅问到底。黄二侉子居然也吃了秤锤似地,铁了心了;只顾仰着脸打官腔,气得我恨不得揍他两个大嘴吧!”

  “你别气。你想通了就不会气,只会觉得他可怜。”震二奶奶劝道:“他是不敢看你,只好把头抬了起来。”

  “我也看出来这么一点点意思;可是换了你在那里,也会生气。”

  “生气总不是回事。”锦儿劝:“得想法子对付才好;能不能托人打个招呼呢?”

  “没有用。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几十年的老帐要翻开来,一笔一笔往下追,这招呼打不胜打;一开了头,成了例规,打这个招呼,不打那个,反倒得罪人。”

  “那,那怎么办呢?”

  “只有硬挺。”

  “你说得容易。”曹震亦不以为然:“到挺不下去怎么办?”

  震二奶奶不即作声;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会说道:“苏州人常说:船到桥门自会直。不会挺不下去的。真的挺不下去了,再打招呼也还不迟。”

  “不迟?”曹震越发反对了。

  “不迟!”震二奶奶回答,语气平静,但显得很有把握似地:“打招呼早打不如迟打;多打不如少打。”

  曹震摇摇头,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,“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。”

  “我刚才已经说过了,这不是打一个招呼就能了事的,一打开了头,打不胜打。而且老早都把人情卖完了,到得真正节骨眼上,托人打一个招呼就能过关的,那时无人可托怎么办?”

  曹震沉吟了一会,徐徐举杯,“我有点懂了。”他说:“招呼不是不要打,要打得值;打得管用。这就是早打不如迟打,多打不如少打。”

  “我还加一句,”锦儿说道:“最好不打。”

  “不打恐怕没有那么便宜!招呼是一定要打的,不过这个招呼除非不打,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;打过这个招呼也就没事了。”

  夫妻俩的意见到底归于一致了;说实在话是曹震放弃了自己的见解,只听妻子教导,当然也还有两三分锦儿的参赞。

  “反正包里归堆一句话,能推则推,能赖则赖。到推不脱、赖不掉的那一刻,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。”

  “这,”曹震提出疑问,“一次、两次犹可;次数多了,万一要你到案见官怎么办?”

  “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震二奶奶彷佛成竹在胸似地,“十个黄二侉子也未见得难得倒我。”

  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负;曹震就无话可说了,“我是怕你抛头露面,面子上不好看。”他说,“而且也太委屈了你。”

  “多谢你!有你这句话,就委屈死了也值。”说着,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红了。

  * * *

  第二天上午,曹震又被黄二侉子请了去问话;他照妻子的传授,第一不动意气;第二装聋作哑,遇到有关系的话,故意表示不曾听清楚,要黄二侉子再说一遍,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筹思如何回答才妥当;第三就是最后一计,推到震二奶奶身上。

  黄二侉子终于忍不住发话了。“这也要问尊夫人,那也要问尊夫人!”他说,“真不知道谁在当织造?”

  曹震不作声,这也是受了曹二奶奶的教,没关系的话,大可不答,随他发牢骚也好,冷嘲热讽也好,只当清风过耳。

  “尊夫人是官眷,怎么管得到公帐?”

  这句话可不能不回答了,“内务府的人当差,是不分男女老幼的。”他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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