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一三九


  原来震二奶奶跟马夫人已经商量停当,要在查抄的上谕未到以前,尽量遣散下人。但为了隐瞒真相,必须另找一个在情理上不致使人怀疑的借口;却好有为曹老太太除灵一事,震二奶奶灵机一动,想出一个主意,到得除灵的最后一天,将由马夫人亲自宣布一个曹老太太的遗命。

  “遗命”中说: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;曹家兴旺了五十年,也尽够了!人贵知足;更贵见机,与其等到“树倒猢狲散”,仓皇四散;不如及早急流勇退。凡是有家有业,愿意各自营生的,好在内务府订得有属下人“开户”的办法;量力资遣。未成家的丫头、小厮,如果有父母的;每人给五十两银子,领了回去。没有父母,或者愿意投奔至亲,只要两相情愿,一样给资遣散。

  在此“遗命”之后,马夫人还有一段话说:“这是当初老太太咽气之前亲口交代我的,我留到今天才跟大家说,是因为老太太尸骨未寒,不忍就此散掉。现在老太太的灵也除了,我也要走了,不能不办这件事。”

  当震二奶奶谈到她跟马夫人商量好的这些话,秋月已忍不住伤心,但强自忍泪,有些话要说。

  “愿意留下的呢?”

  “愿意留下的,当然就是共患难,情分也不同了。”震二奶奶意味深长地说:“我跟太太一个一个琢磨过了,有几个人,在心目中一定会留下的。你当然是一个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秋月问说:“还有呢?”

  “你别打听。知人知面不知心,万一倒有人不愿意留下来,你心里会难过,倒不如不知道的好。”

  秋月点点头,却又微喟地说:“像春雨,照我想,是应该留下来的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震二奶奶又说,“她心里不会,可是表面上不能不做作,那时候反倒彼此为难了;所以这件事还得先下一番工夫。”

  “怎么下呢?”

  “想法子跟她说明白。”

  “喔,”秋月突然想到一件事,将思绪理一理,方又再说:“春雨的事,我现在才完全清楚。有件事倒要请问震二奶奶,芹官知不知春雨的事?”

  “春雨是甚么脚色,自然在芹官面前瞒得风雨不透,也没有人敢在芹官面前去搬嘴。”

  “那还好!”秋月松了口气,“不然,不知道芹官会伤心成甚么样子?”

  “那,”震二奶奶的心思快,立刻有了计较,“托你先跟春雨去说,不管她愿意留还是走,到那天只说愿意留下来,免得芹官伤心。过后我找个说法,不要让她进京。等芹官一走,我会找她父母来领了她回去。到那时候就看她的良心了。”

  “到那时候才看她的良心?”秋月颇为困惑,“有良心怎么样?”

  “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不少,只怕你也未必记得。春雨如果有良心,少拿一点;不然来个席卷,或者一趟趟偷运了出去,又拿她甚么办法?”

  听得这话,秋月的感觉是一惑难解,又生一惑,不由得就说:“这不像是震二奶奶你说的话。”

  “我应该怎么说?”

  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在想,凭一位震二奶奶,还在乎春雨有没有良心吗?”

  “不错!她如果良心太黑,我自然有法子治她。不过,”震二奶奶叹口气说:“那是以前的话;如今,也许我在变死!”

  秋月悚然而惊!一个人行为大改常度,江南称为“变死”,视作大限将至的征兆。以震二奶奶的精明,竟会说出看人有没有良心这种近乎无奈的话,不能不说是一反故态。不过,通常骂人“变死”,多指一个正常的人忽然作出许多悖情无理之事而言;像震二奶奶是由刻薄变为厚道,不应说是“变死”。

  话虽如此,心里却别有一种凄凄恻恻的感觉;震二奶奶察觉到她的心境,便笑着说道:“好端端的,那里就真的变死了!我也不过觉得到了这步田地,何必还认真?再说,芹官要是有出息,那怕回旗补上个‘养育兵’的名字,一个月关三、四两银子的饷,一样也会飞黄腾达;倘或没出息,有了老太太给他的那些东西,越发成了个败家子,没的倒丢老太爷、老太太的脸。”

  这使得秋月想到震二奶奶说过的一句话:芹官是曹家重振家声的一棵苗。紧接着又联想到曹老太太临终“托孤”;不由得心潮起伏,觉得自己真应该从此刻起,就得想法子督促芹官读书上进。

  “别再聊天了。”震二奶奶起身说道:“我还有好些事要料理,春雨、夏云的事就交给你了。”

  于是秋月先辞了出来,心中寻思,是应该先找春雨,还是跟季姨娘谈妥了再说。不道走不多远,在转角上与春雨撞了个满怀,彼此都吓了一跳;站定后是春雨先开口。

  “我刚才到你那里去了,夏云说你在震二奶奶那里,我特为寻了来的。”

  “喔!”秋月随口问一句:“是有事?”

  “是啊!”春雨一面走,一面说:“这么多大事,太太要进京;老太太要除灵;还听季姨娘说,太太要把芹官也带去。这些事人人知道,就是我的消息不灵通。”

  语气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,秋月倒不免微生歉意,只好笑着答一句:“现在你不也都知道了吗?”

  “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事。”春雨紧接着补充,“本来我知道不知道,没有甚么关系;就怕该我要办的事,我不知道,岂不误事?”

  “说得也是。有些你还不知道的事,应该告诉你。走吧,到我那儿说去。”

  到得萱荣堂,只见大大小小都在折“银锭”;春雨要坐下来动手,却让夏云拦住了。

  “回头你带锡箔回去折,这会儿不必了。”说着,夏云向秋月使了个眼色。

  这一下,春雨越有被排斥的感觉;只是自己也有心病,因而陡起不安之感。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里,头一句话就问:“是不是说芹官要在京里念书,不回来了?”

  正说到这里,只听春雨喉头咽咽有声;她自己急忙用手将嘴捂住,强忍着不让它出声,以致脸都胀红了。

  不捂还好,这一捂显了原形。秋月本是守礼谨严的处子,妇人之事,并不深知;此时由于春雨的不寻常的动作,触发了她的一样由见闻中得来的知识,干呕爱酸不就是“有喜”了吗?

  意会到此,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她的表兄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脸上的颜色都变了;正在寻思该如何去问她这一段私情时,却又突然意会:说不定是芹官的种呢!

  于是惊而又喜;心想这件事未可造次,得先告诉了锦儿再说。因而定定神问道:“你是不是想跟了太太去?”

  “我想也不行啊!”

  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“做下人的,那里作得了自己的主?”

  “喔,”秋月点点头:“这话也是。照道理要太太交代下来。”她略想一想又说:“芹官恐怕会在京里念书。你知道四老爷的,最看重这件事;棠官也去了,兄弟俩在一起有伴,说不定四老爷就在京里替他们请一位好先生了。你把芹官的东西理一理;自己也预备着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春雨问说:“还有甚么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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