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五五


  “回来了!”阿圆在堂屋里接口;接着掀帘而入。

  “春雨临走时,是怎么说来的?”

  “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,早则未牌时分;反正太阳下山,一定到家了。”阿圆又说:“我问她:‘要不要叫醒了,当面跟芹官说。’春雨说:‘不必;让他多睡一会。’”

  “那是甚么时候?”

  “都大天白亮了。”

  “既然都大天白亮了,”芹官暴躁地问,“为甚么不来叫我?”

  “这话,”阿圆笑嘻嘻地说:“我可答不上来了。”

  * * *

 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,性情最好;就因为这个缘故,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,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。如今看她挨了骂,还能笑脸相向,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,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,便好言安慰她说:“我不是对你;是春雨岂有此理。”

  “好了!一早起来,干嘛生气?”阿圆问道:“是先吃粥,还是先打辫子?”

  “先打辫子吧!”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:“今天晚了。”

  “这样,一面吃;一面打辫子。”说着,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,先走了出去。

 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,吃完一碗粥;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;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。交代小丫头拿着书包,按春雨的规矩,将芹官送到中门。

  但等他下学回来,情形就不同了。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,或者跟他说说话;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,静静陪着他坐;芹官从无孤单之感;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,只是阿圆接过书包,替他沏了茶,便管自己退了出去。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,心里空落落地,只觉得做甚么都没意思。

  勉强看了几页书,总感到有甚么地方不对劲;磨够了辰光,到萱荣堂去拜供,总算有事做了。

  “春雨作客去了。”锦儿问说:“你也不用回去吃饭,是陪太太吃,还是到我们那里?”

  “你那儿有甚么好吃的?”

  “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。”锦儿又说,“你爱吃鱼面,我替你做。”

 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,拆骨留肉,和在面粉中揉透了;切成面条;再下在好汤中混煮。吃是好吃,却极费事;芹官笑道:“算了!我就陪太太吃吧。”

  芹官从小亲祖母,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;加以生活起居,单独有人照料;倘有甚么难题,只找震二奶奶,事大如天,亦如无事。因此,在马夫人面前,他几乎无话可说;陪着吃完饭,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。

  知子莫若母,马夫人便说:“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!回去了,看书也别看得太久。”

  芹官答应着,退了出来;听他母亲的话,到震二奶奶那里“串门子”。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;便即问道:“二哥?”

 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,只说:“在太太那里吃了甚么好的?”

  “还不是除了羊肉,还是羊肉。”芹官探头一看,“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,好像很不坏。”

  听这一说,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,送到芹官口边,她用的是一双银筷,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,芹官嘴唇一碰筷子,笋就掉了,再挟第二块时,筷子滑,笋又是滚刀块,挟了半天没有挟住,震二奶奶叹口气说:“真是蘑菇!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,不就行了吗?”

  “我原是这么想的。”锦儿笑道,“看他馋相,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。”

 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;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:“颜色倒像汾酒?”

  “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。”震二奶奶答说,“那天收拾地窖,检出来十几瓶葡萄酒;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,西洋教士送的。我跟太太回,打算跟你对分,太太说:‘葡萄酒补血,红白都一样,你就留着喝吧。不必给他了。’你如果喜欢,带几瓶回去。”

  “不,不!既然太太说了,又是当药用的,我不要。”

  “那么,就在这里喝吧。”

 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;彷佛记得听他说过,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,才合着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那句诗,便起身去找水晶杯,却是遍寻无着。

  “你不拿杯子来,让人家可怎么喝啊?”震二奶奶大声催问。

  “不正在找吗?”锦儿自语着,“奇怪,到那里去了呢?”

  “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?”震二奶奶问。

  “是啊!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嗐上的。”

  “别找了,没有了!就拿只瓷盅吧。”

 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,斟满了酒;芹官尝了一口说:“可惜了!”

  “怎么?”锦儿问说:“没有‘夜光杯’?”

  “不是!这酒要冰镇了,才能出香味。”

  “这可没法子。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往年早就有冰了!今年是四老爷说:能省则省;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,不必那么讲究。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。其实,冰价虽贵,也省不了多少;一夏天用的冰,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。”

 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,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;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,还在那里攒眉苦思,轻声自问:“会到哪里去了呢?”

  “早就尸骨无存了。”震二奶奶冷笑,“你还不知道咱们屋哩,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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