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④延陵剑 | 上页 下页


  “等我告诉你。第一题‘君子不以言举人’。驳他的理由是:‘尧舜之世,敷奏以言,非以言举人呼?查嗣庭以此命题,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背谬’,虽是欲加之罪,也还成理由,说易经次题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’;诗经次题,‘百室盈正,妇子宁止’,起头用正字,最后用止字;加上易经第三题‘其旨远,其辞文’,寓意‘前后联络,显然与汪景祺相同。’缙之,你倒想,这样穿凿附会,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。”

  “唉!”李绅叹口气:“无怪苏东坡要说:‘但愿生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’不过,我又不明白,查润木到底是为了甚么,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!”

  “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?”

  李绅心里想说“固公愿也,不敢请耳”;但话到了口边改了自语似地:“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!”

  “我告诉你,因为查润木升阁学,补侍郎,是出于我之所保。”

  “隆公爷久居枢要,汲引的人也很多啊!”

  “他不同。我保他在内廷行走。”

  “啊!”李绅大感意外,“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。”

  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
  “这就更令人不解了。既是天子近臣,多少有感情的──”

  “感情!”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,哈哈大笑,笑停了说:“缙之啊,缙之,你真正是书生。如论感情,我还是他舅舅呢!”

  “我不是这意思。我是说,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,如俗语所说的,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,何以丝毫不念?”

  “毛病就出在这上头。”隆科多问道:“缙之,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,最红的是谁?”

  “不是田文镜、李卫吗?”

  “不是,我是说京官。”

  “那──”,李绅想了一下,“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。”

 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;隆科多深深点头,“一点不错!四年工夫,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,红透半片天。”他紧接着问:“你知道他为甚么这么红?”

  “我怎么会知道。”李绅笑着回答。

  “他之所以红,与查润木之所以倒霉,是一事的两面。今上御极,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,好些人得意了,张廷玉也是这一榜,召入南书房‘述旨’,煌煌上谕,正反都是‘朕’一个人的理;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。”隆科多突然又问:“你知道他红到甚么程度?”

  “隆公爷别问我了,干脆往下说吧!我在洗耳恭听呢。”

  “我告诉你吧!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!”李绅骇然,“这真是闻所未闻。”他说“只有开国从龙之臣;或者开疆拓土,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,才能配享太庙。他是何德何能,得此非分的殊荣。”

  “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?”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,“照算我也是。不过,入太庙无分;下地狱有望。”

  “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。”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,“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,又太跋扈了;他部下只听军令,不奉诏旨,名符其实的功高震主;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,情形不同的。”

  “不!我知道。查润木尚且不免,更不用说我了。”

  “对了!”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,“隆公爷,你说张中堂之得意,与查润木之倒霉,是一事的两面;你刚才只说了一面,还有一面呢?”

  “还有一面,只看上谕中指责他‘在内廷三年,未进一言’,这句话,就可以知道了。”

  “此话怎讲?”

  “‘未进一言’,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。你想,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;外面流言纷纷,侧近之臣,知而不言,得谓之忠乎?”

  “这也不能算不忠!”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,“以侧近之臣,竟能不谈人是非,无论如何是位君子。”

  “你说这话,我觉得很安慰;足见我的赏鉴不虚。”隆科多又说:“我当初举荐他时,就因为他安分谨慎,在内廷述旨,机密不会泄漏。那知道──”他突然停下来,叹口气,“唉!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,我不会举荐他,如今变了,害了他了。”

  “喔,查润木的性情,有甚么不妥当?”

 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:“他的长兄有个外号,你知道吧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查初白的外号叫:‘文愎公’,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,查润木亦似他长兄,看不惯的事,不肯迁就;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。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。”

  “嗯,嗯!”李绅恍然有悟,细想了一会说:“他在内廷三年,未进一言;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,上头怎么交代,他怎么写;而是不肯迁就,有所谏劝的。这样,今上就会想: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?”

  “着!”隆科多干了一杯酒,“你搔着痒处了。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,在内廷当‘坐探’。其实冤哉枉也!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,有的是人;何必找查润木?”

  “既然如此,真是真,假是假;案子应该不要紧。”

  “不,不!其中的误会极深,解释都无从解释的。总而言之,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;也误伤了我。”

  “他的日记,与隆公爷何干?”

  “有,有,颇有干系。”

  “这我就不明白。上论中举得有例,对先帝垂论,确有不以为然之处;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?”

  “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;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。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,记得很多──”

  “啊!”李绅失声说道,“怪不得!那可是死定了。”

  “你听我说完。据我所知,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,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。照上头想,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,当然会来告诉我。这样,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,自然就纠结不解了。你想,上头会饶得了我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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