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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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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风逼得很紧,朱二嫂便闪避着说:“那要看,怎样缘份才是深?” “缘份深的,结缘结到来世。” “是的!”朱二嫂很快地答说:“我们结个来世的缘。” 这是“还君明珠泪双垂”的说法,李果不免怅惘;却不肯不问:“莫非今世就没有缘了?” “夫妻之缘,总不会有了吧!” “那么是什么缘呢?” 朱二嫂不答,也没有看他;微扬着脸望着空中,若有所思似地。 “说啊!”李果催问着:“不是夫妻之缘,是什么缘呢?” “你这个人,”朱二嫂似嗔似怨,又似无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:“打破沙锅问到底!你喜欢我,我喜欢你,不就行了吗?” “原来如此!”李果欢畅地笑道:“这真叫结欢喜缘了!” 朱二嫂把头低了下去,久久不语;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时,突然发觉她胸脯一阵起伏,鼻孔中吸气有声,不由得隔着棋桌去握住她的手。 等她抬起头来,李果微吃一惊!但见她面红如火,一双眼中彷佛流得出水来似地;入眼令人惊心动魄。 怪不得寡妇造贞节牌坊不容易;而妄想造贞节牌坊是最笨不过的事!李果这样想着,心里忽然踌躇了,也冷静了。 他心里在想,此时此地,予取予求,要她如何,就会如何,但扪心自问,无异趁火打劫。在朱二嫂,也许渴不择泉;事后满怀悔恨,言懒意郁,那是何等没趣之事? 于是,他起身开了窗户;凛冽风劲,卷帷撒泼,吹得朱二嫂眼都睁不开;而且火盆中,炭灰飞扬,火星乱舞,不由得着急地喊道:“快关窗子,要闯祸了!” 李果也自觉这个举动,忒嫌鲁莽,关上窗户,讪讪地说道:“我胸口闷不过,想开窗子透一透气;谁知道风这么大。” 朱二嫂坐了下来,端起冷茶喝了一口;平静地说:“你这话,倒好像是替我在说。” “真的吗?” “我何必骗你?”朱二嫂紧盯着他的脸看,“也许,你说的就是我!” 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,他连抵赖的勇气都失去了。但转念又想,说实话又有何妨? 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谈;想到她的伉爽明快,越觉得直言不碍。打定了主意,神态便也从容了。 “朱二嫂,我是不愿意你懊悔。” “后悔?”朱二嫂有些惶恐,也有些困惑:“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?” “没有,没有!你没有做错事;不过,我怕你做了以后,会觉得做错了。” “别绕弯子说话了!我最不喜欢你这样子。” “那么,你喜欢我什么呢?” 朱二嫂想了一下,垂着眼说:“我说不上来!只喜欢你就是了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喜欢就是喜欢,没有道理好说的。” “正就是没有道理好说,我才怕你会后悔。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,一定有道理的。譬如——”李果咽了口唾沫,停了下来。 朱二嫂当然要追问;但故意说反话:“你不想说,很可以不说;我亦不大爱听。” “你不爱听,我反而要说。”李果笑着回答;然后走到火盆旁边坐下,一边续炭,一面说道:“譬如我喜欢你,就有好些道理,第一,我很佩服你——” “好了,好了!”朱二嫂很快地打断他的话:“我不喜欢戴这种高帽子。” 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,并不足以使李果气馁;不过倒是提醒了他,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语,喜欢话说得实在、深刻,因而略想一想又说:“你的脾气直爽,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。你为人厚道,就像替蕙香设想,实在难得;一双手又巧,吃你的菜,就不能不喜欢你。你说,我这是不是实话?” “那还差不多。”朱二嫂听出滋味来了,不由得便问: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,”李果笑道:“就不用我说了。” “要说!你不说,我怎么知道?” “我说了,你别骂我。” “我为什么要骂你?”朱二嫂说:“我从不会骂人的。” “那好,你坐过来,我告诉你。” 朱二嫂毫不迟疑地坐了过去;从他手中接过火箝,干净俐落地夹了几块炭,透空架起,火苗立刻就窜起来了。 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 “我在看你续炭。”李果感叹着说:“真是,凡事都有学问——” “别岔开去!”朱二嫂冷冷地截断他的话,“你说你那句怕挨骂的话。” “喔,”李果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,“我告诉你,没有一个男人,不喜欢风骚入骨的女人。” 听得这话,朱二嫂脸上泛起一阵红晕;也有些不服气的表情,“你是说我?” “你没有看见你刚才的那副神气!只怕有几十年道行的老和尚,都不能不动心。” “罪过,罪过!”朱二嫂颇为困惑地,慢慢垂下头去;慢慢变了脸色,是一种异常懊丧的神气。 这一来,为李果带来了困惑,也还有不安:“怎么回事?”他说:“好像有点伤心;为什么?” “没有什么?” “这就是你不对了!你怪我说话绕弯子,你自己呢!索性有话不肯说了。” “你一定要听,我当然要伤心。照你的说法,你也应该动心;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,脸上又阴又冷。现在,”朱二嫂忍不住流泪,“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。” 李果大惊,不由得就掉了句文:“何出此言?” “你一定是嫌我下贱;嫌我,嫌我——”朱二嫂想说“嫌我淫荡”;却始终道不出口,唯有掩脸而泣。 这一下,李果完全明白了。想想也不错,她动情之时浮在脸上的十分春色,既然连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动心;那么,他又何以无动于衷?自然是嫌她下贱淫荡,不屑一顾。 意会到此,李果也激动了,满怀咎歉之中,对她另有一种感动;但此时无暇细辨自己的感觉;得赶紧解释与抚慰。 “朱二嫂,”他突然想到一个很有力的说法,“你冤枉我!如果我存了那种看不起你的想法,教我天诛地灭!” 这话很有效果,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声;只说:“我不要听你罚这种咒。” “那你还是不相信我!”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边的纸包,又触发了灵机,“算了!既然没法子把心剜给你看,干脆也不必活了!”说完,便将手伸向那个纸包。 “你要干什么?”朱二嫂一掌打下来,紧紧揿住他的手。 “你不相信我嘛!只好死给你看了。” “我相信你就是了!”朱二嫂双泪直流,闭上了眼。 李果却不免惭愧,一番做作,竟骗得她动了真情;自觉是做了一件亏心事。于是将手抽了回来;从袖筒里抽出一方温暖的绢帕为她擦拭眼泪。 “你相信是相信我了,一定还有疑问。”李果开始从容地解释:“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还把握得住?决没有的事。不过,我在想,你也许是一时的念头;事后想想犯不上,懊悔不绝,岂不是我害了你!” “你是这样的想法?”朱二嫂张开眼来,睫毛湿成一片;泪水洗过的双眼,显得分外澄澈,疑惑之中有惊喜,让人看得清清楚楚。 “我确是这样的想法。”李果平静地答说:“我赌过咒了,不必再赌!” “那个要你赌咒!”朱二嫂忽然低下头去,微蹙双眉,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? “你在想什么?”李果问道:“你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对你的想法?” 当然要!这是不用说的;朱二嫂只抬起眼来就够了。 “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;刚才你心里乱,也并不是……并不是‘一时的念头’。” “那么是什么念头呢?你倒说。” “是真的想跟我好,事后决不会懊悔。” “这,”朱二嫂有着惊异的表情,“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 “就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,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,你就不会想得深。” 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:“你倒比我想得还深。”她忽又怨怼地:“你为什么早不想到?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。” “那不是一样?你亦非要人家寻死觅活才相信我的话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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