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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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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什么碰钉子不碰钉子!”余捕头一把拉住他说,“我不管你碰不碰钉子;我现在是谈公事!” 这是以倦勤为要挟;但明明是意气与私利之争,偏说不能整治潘三,便于办案有妨碍。毕书办只好去跟赵师爷商量。 “你的公事饭吃到那里去了!”幕友的职责是所谓“佐官检吏”,所以对书办可用严厉的词色训斥;赵师爷迎头给他一个钉子,“这种案子怎么能翻?你知道这个案子?这是总督、巡抚都顶不住的谋反案子,但愿无事,上上大吉。倒说十几年前,已经结了的案子,为一个捕快来翻老账!你是老米饭吃腻了是不是?” 这一顿排揎,使得毕书办脸上青一阵、红一阵,好不自在;不过想到余捕头的神情,无法就此退了出去。想一想只有苦词软磨。 “师爷,没有你老人家体察不到的下情。捕快在外头,就靠一个面子;不然寸步难行。现在正有两件窃案,要余捕头上紧去查,如果气一泄下来,于破案亦有妨碍。”毕书办紧接着说:“现在不谈公事,就当余捕头吃了人家的亏,请你老人家看自己人分上,替他出个主意出口气。” 赵师爷拈着两撇鼠须,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只有一个法子;不过要等机会。‘君子报仇,三年不晚。’你叫他先忍一口气再说。” 赵师爷的打算是,将潘三曾经受贿的证据,交给本县县官;吴长两县常有酬酢,找个机会把东西交了给吴县知县,表示关照之意。同时不妨暗示,潘三可恶,应该有所惩罚。吴县知县定能默喻,也一定会顾交情。 这个法子差强人意,余捕头的气平了些。当然,兰桂姐不能不释放,箱子也不能不发还;打烂的东西,当然也决无赔偿之理。 过不了十天,道前街茶馆中传出消息,潘三挨了二十板;看来是余捕头占了上风,那知不旋踵间,又传消息,余捕头突然因病辞役,长洲县捕头,另外补了人。 这太突兀了!少不得有人去打听内幕;据说潘三认为余捕头无端讹诈,栽赃陷害,又惊动县官,借势欺压,无一样行为不是“伤道”,邀出江湖前辈“吃讲茶”评理,一致认定余捕头理亏,逼他告退,闭门思过。 从兰桂姐被捕时起,茶坊酒肆中就都在谈这件事;内幕愈出愈奇,传闻愈来愈广,将兰桂姐被捕的起因亦挖了出来。众口相传,花面狐受李鼎所托,设局骗出妙红,送与京里来的一个大官作妾。李鼎不费分文,送了一个大人情。 于是有人感叹:李家不比从前了!在从前,李家上千银子买女子送人是常事;如今外强中干,送不起人情,只能出此下策。这些议论一传十,十传百,愈传愈不堪;终于传到了李煦的耳中,气得生了一场病。 ▼第二章 一场病好,已经十一月初了。李煦强打精神,亲笔缮写了每月必须进呈的“晴雨录”;四姨太打点了送京中显要的节礼,命温世隆带着两名家人进京。接下来就该料理过年了。 “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法?”四姨太将李鼎找了来,悄悄问道:“你父亲病刚好,我怕他着急,不敢告诉他。我能想的法子,都想到了;你倒看,有什么法子?” 听见这话,李鼎好半天作不得声;总有四五年了,年年难过年年过,四姨太从未向他问过计。如今到底要他来分忧了。 “我也叫没法子!但凡有一条路好走,我也不会来问你。不过,你年纪也不小了,又是顶门户的人;我不能跟你父亲谈,只好跟你商量。”四姨娘紧接着说:“路倒还有一条,就怕你不肯去走。” “不,不!”李鼎急忙答说:“只要四姨把路指出来,我一定去走。” “其实,走这条路也不难,就怕你脸皮薄,说不出口。”说到这里,四姨娘停了下来,要看他的表情。 “到底是怎么一条路呢?” “你先别问,你只问你自己能不能抹得下脸来,把要说的话说出去?” 逼到这个关键上,李鼎怎么样也说不出退缩的话,只能硬着头皮答一声:“我说不出口也要说。” “看样子,也由不得你不说。”四姨娘说:“你明天就到南京去一趟;去找震二奶奶,跟她借五千银子。曹家这几年境况虽也不怎么好,震二奶奶的私房可是不少,在苏州就放了有两三万银子的账。她对你不错;只要你肯求她,她不好意思驳你的回。” 李鼎一听,顿觉满身荆棘;楞了好一会,方始开口:“四姨,我实在想不出,怎么才能私底下见得着她?见了她,话又该怎么说?” “彼此至亲,内外不避,那里私底下见面说几句话的机会都会没有?只看你怎么去找?”四姨娘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,你先找锦儿,就说我有几句话,要你当面跟震二奶奶说;让锦儿把话转过去,震二奶奶自然会有安排。” “好!”李鼎的重负释了一半,“见了面呢?” “这就看你了。” “怎么?”李鼎颇为困惑,“看我什么?” “看你会不会哄她,说上几句让她心软的话;什么事都好办了。”四姨娘故意背过脸去说:“你又不是没有在脂粉堆里打过滚的,连震二奶奶喜欢听些什么话都不明白?” 李鼎不作声,咀嚼着四姨娘的话,慢慢辨味。味道是辨出来了,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难受;就像吃了已馊的食物那样,心中作呕。他很想直截了当地顶一句:“教我勾搭震二奶奶去跟她借钱;四姨,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?” 然而他终于还是作了默许的表示。那也是表面的;他决定去还是要去一趟,见到震二奶奶只跟她说,四姨娘打发他来告贷;能借到最好,借不到也只好拉倒。 于是第二天便即动身,往还半月;借到了两千银子。一到家照例先在正厅东面,供奉祖先木主的“祖宗堂”磕了头,然后到上房去见父亲。 “你回来了,很好!”李煦的神色异常,似兴奋,似忧伤,彷佛有些恍恍惚惚地,“恐怕我年内就要进京。” “喔,”李鼎问道:“是皇上降旨,让爹进京。” “不!局面怕有大变化。”李煦放轻了声音说:“我得一个消息,外面都还不知道。初七那天,皇上在南苑行围,身子就不大舒服;一回到畅春园就病倒了。梁九功传旨,说是偶冒风寒,已发了汗,不要紧了;从初十到十五,斋戒静养,一切章奏,都不必进。” 趁李煦说话暂停的间隙,李鼎提出了他的疑问:“这可是少有的事。圣躬违和,比感冒重得多的病,皇上都是照样看奏折;而况又说发了汗,不要紧了!” “你见得不错!说不要紧是安人心的话。”李煦招招手,将儿子唤到面前,用低得仅只有父子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:“已经有朱谕飞送西宁,要十四爷兼程进京。” “这──,”李鼎也是惊喜交集,“这样说,十四爷是要接位了。” “皇上的病势一定不轻!”李煦忽然眼圈一红,流下泪来,“这两天我晚上都睡不着!心惊肉跳,只怕宫里已经出了大事。” “出大事”是内廷行走官员所用的一句隐语,意指帝后驾崩。李鼎心里也是这么想,但他不会流眼泪;因为他所身受于皇帝所赐的恩泽,比他父亲差得太多、太多了。 不过,他不能不安慰父亲,“爹也不必伤心!”他说:“世上到底没有长生药。皇上临御六十一年,虽说圣寿未过七十,福泽到底也是周秦以来所未有的。” “话是这么说,到底受恩深重。”李煦又说:“昨天我带了你四姨到各大丛林去烧了香;祈祝圣寿绵长。无论如何,不能在年内出大事。” “这——”李鼎想问是何道理,话到口边,突然醒悟;西宁到京,数千里之遥,一来一往,再是兼程赶路,也非个把月所能到达。倘或恂郡王犹未到京,而龙驭已经上宾;那时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”,或许大位会有变化。 “不过,我也是杞忧。”李煦又说:“十四爷兄友弟恭,没有一个不爱戴的。” 李煦忧不成寐的原因之一,就是这皇帝一旦驾崩,而所欲传位的皇子,远在西陲道途之中,应该如何处置的疑难莫释之故。李鼎亦觉得此事可虑,认为不妨跟沈宜士及李果谈谈,或者可以解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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