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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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绣春站在那里,第一次体味到“无家可归”的恐怖与凄凉。她也知道,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,但她得先把自己的勇气鼓起来,同时也要想好一套话,等李绅来问时好回答。 但她无法细想,手跟脸冻得太久,已在发痛,想赶紧躲入李绅卧室,却又畏怯,时光都耗费在踌躇不定上,始终没有想出,如果李绅问一句:“你怎么又回来了?”应该如何作答? 绣春觉得自己是走到了不应该走到的一条绝路上,心里委屈得想哭。就在这时候,“呀”地一声,左边的门开了;李绅只穿着一身茧绸小褂袴,站在门里。 “怎么啦?” 听到那种关切多于诧异的温和的声音,绣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失宠于父母,被摒诸门外的小女孩,只想扑了过去,接受抚慰。不道双足已经冻得麻木,不听指挥,以致一跤摔倒在地。 “怎么摔倒了呢?”李绅赶上来相扶。 扶也没有用,膝盖的关节,木强不弯了;李绅觉得多问是件傻事,估量自己的膂力还够,便从她身子下面探右手过去,往上一起;再伸左手过去,揽住她的腰腹,然后将自己蹲着的身子,使劲往上一提,将绣春抱了进去,放在床上。 到此地步,绣春也豁出去了!很冷静地分清了那一句话该先说,那一句话可以后说。 第一句是:“赶快把皮袍子披上!” 李绅听她使唤,将皮袍子拎了过来,一面穿,一面问:“是怎么回事?我听你好像跟锦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。心里奇怪,有话怎么不上屋里说去?忍不住起来看一看,那知道你还在门外!可怎么又摔倒了呢?” “两条腿冻得麻木了。” “怪不得!我会推拿;我替你揉一揉。”说着坐了下来,提起绣春的右脚,搁在他腿上,依照推拿的程序,为她又揉又搓。 揉完右脚,又揉左脚;绣春又舒适,又酸楚;摔疼的地方,先不觉得,血气一通,反感痛楚,不由得“哼”了出来。 “摔痛了?我看看是那里?” 是手掌、肩头、胯骨;三处着地之处,疼得厉害;尤其是胯骨上,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。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,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:“这儿有点疼。” “厉害不厉害?” “你想呢?”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;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:“能不能让我瞧瞧?”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,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;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,却都是紧身对襟的,非得将扣子解到底,不能把肩头露出来。她心里在想,反正还穿有肚兜,亦无大碍;于是以极快的手法,将扣子都解开,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,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。 雪白的肩头,已现出一块乌青;李绅看一看说:“摔得不轻!我想想,我记得有几帖膏药,好像带出来了。”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,终于找到了膏药;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,拿剪刀剪圆了,走了回来。 “有点烫;不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 “不要紧!替我贴上吧。” 李绅看准了部位,将膏药贴了上去;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,要把周缘都按实了,才能服贴。这得有一会功夫;绣春自己也来帮忙,手臂略松,有股暖烘烘、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,中人欲醉;李绅想起淳于髠所说的“芗泽微闻”那句话,不由得心旌摇摇,按捺不住了。 “绅二爷,你的膏药有敷余的没有?” “有啊!” “再给我一帖。” “怎么?别处还有伤?” “你甭管!”绣春答说:“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。” 李绅如言照办,将膏药预备妥当,转过身来,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。 “绅二爷,”绣春将膏药接过来,放在床沿上,“请你转过脸去。” “好!”李绅背着她,对灯独坐,心里有点七上八下。 过了好一会,只听绣春在说:“糟了!膏药不黏了!” 李绅回头一看,她左手提着袴腰,右手拿着膏药。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,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。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。“你的举动慢了一点,膏药一凉,自然不黏了。”他说:“不要紧,我再替你烘一烘。” 这一次烘好,回头看去,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;左手捏住下面帐门;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:“来!给我。” “好是好了!”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,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:“你的手好软。” 一面说,一面搓捏了一回,恋恋难舍;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。 “你也该够本儿了吧?”她冷冷地说。 李绅笑了,把膏药给了她,自己仍旧回身过去,对灯独坐。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,系好袴腰,挂起半边帐门说道:“行了!绅二爷,你请安置!” “你呢?” “我──,”绣春答说:“只好坐一夜。” “那怎么行?”李绅想了一下说:“反正我也不是想‘吃冷猪肉’的人;如果你愿意,咱们就一床睡。你别脱衣服,我也不会冒犯你。” 绣春相信他的话;又想起锦儿的话,决定照他的意思办。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:“甚么叫‘吃冷猪肉’?” “道学先生死了以后,牌位供到孔庙;春秋两季祭孔,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。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!”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:“我不大懂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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