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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震二奶奶心知不会是好事,装作一无所知地问:“甚么事?请舅公吩咐。”

  “唉!屋漏偏逢连夜雨,有几笔款子,早就在催了,一直没有能催得来。年下到了,京里的‘香’不能不‘烧’;不然还可以拖几天;偏偏又要进京递折子,一时那里去凑?就凑到了得找人划账,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;你说急人不急人?”

  “这──”

  李煦不容她往下说,抢着开口:“我只求二奶奶帮我挪一挪;在令叔那里,先拨三千银子,一过了年,立刻奉还。”

  原来震二奶奶、也就是曹颙之妻马夫人的娘家,不但与曹、李两家同为正白旗的包衣,而且也当过织造。马夫人的祖父名叫马偏额,是顺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苏州织造,他的长子改了满洲名字,名叫桑格,康熙二十三年当江宁织造;是曹寅的前任。马夫人就是桑格“最小偏怜”之女;她的哥哥有好几个,长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亲。另外有个哥哥叫马维森,是内务府的红人,管着好几座库房;与领了内务府本钱作买卖的“皇商”,以及包办修缮宫殿陵寝的大木厂,都有往来。

  李煦口中的“令叔”,即指马维森,因为“皇商”采办之物,遍于四海;譬如要到福建来采办供上方玉馔的海味,自然要带一大笔银子。但如果南边有人要捎现银到京里,只要划一笔账,彼此方便。曹寅在日,如果京里要用银子,都由马维森那里兑划,至今如此。李煦在风头上时,凭一封书信,让马维森先垫个万儿八千的,亦办得到;只是有一次垫了五千银子,久不归还,直待催索,方始偿清。李煦自觉信用已失,不便开口,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。

  这是件令人极为难的事。但谊属至亲,彼此的底细,尽皆清楚;震二奶奶在曹家当家,银钱调度,动辄上千论万,只凭她随身携带,起卧皆俱、上镌一个“英”字的一颗小玉印,写“付钱三千”,她叔叔那里就会照付。所以如用这些手续上的托词来搪塞,不能令人置信,只会伤了感情。

  震二奶奶心想,钱是非借不可的,但代借了这笔钱,责任都在自己身上;倘或不还,至少也要能开得出口来讨才好。第一,要张笔据;第二,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,讨债才便于措词。

  她的心思极快,沉吟之间,已筹思妥当,“舅公,”她说:“若是要我叔叔划三千银子,不如舅公自己写信;我的话一定不灵!何以故呢?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,而且常有往来;何必我插手在里面?我叔叔会说,李大爷托我垫钱,非经你的手不可;显得我只相信亲戚,不顾交情。那成甚么话?舅公请想,是不是得驳我的回。”

  “二奶奶你真会说话,”李煦苦笑道:“实不相瞒,过去对令叔失过一次信用,虽然料理清楚了,总觉得没脸再见令叔。‘人人要脸,树树要皮’,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!”

  说着离座一揖,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闪避,“舅公,你这话说得太重了!”她说:“你老人家请坐。我有个计较,看行不行?”

  “好,好!请说,请说!”李煦坐了下来,双手按在膝上,俯身向前,静听好音。

  “我来之前,佟都统的太太,有笔私房钱,共是两千五百银子,托我替她放出去。只为赶着动身,还没有来得及办。莫如舅公先使她这笔银子;期限也宽舒了些,就出几个利息也值得。”

  李煦是因为催索参款,只弄来几百银子;卖田又非叱嗟可办;办丧事都还亏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两金叶子。而曹三等着要走,非立刻找一笔现款,不能过京里的那个“年关”。如今听得有此两千五百银子好借,喜不自胜,急忙答说:“好极,好极!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?”

  “只要佟都统不调,没有急用,多少日子都可以。不过她要的利息重,舅公也犯不着吃她的重利;过了年,看有那笔款子进来,先还了她再说。”

  “说得不错,我想用三个月就行了。”李煦又说:“至于利息,请二奶奶作主就是。”

  “她要是要两分,也不能依她的。”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吧,一分五内扣;舅公用三个月,拿利息先扣了给她,妇道人家贪小的居多,也让她高高兴兴。”

  “好!就这么办。不过,”李煦忽又皱眉,“钱,我是在京里用。”

  “这不要紧,就作为我家要用钱,请我叔叔代垫。”震二奶奶歉意地说:“有句话,舅公可别骂我;佟都统太太那里,我得交账──”

  “啊!啊!我知道。”李煦抢着说道:“我自然写张借据给你。”

  ***

  住了还不到半个月,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。名为“想家”,其实是想孙子。

  李家伺候这位姑太太,倒是无微不至;总怕她寂寞无聊,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。只是热孝之中,不便有丝竹之声;若说替她凑一桌牌,倒容易得很,无奈曹太夫人自己觉得不成体统,坚拒不许。这一来,除却人来人往,陪她闲话以外,别无遣闷之道,自不免“想家”了。

  “你在姑太太面前,别老提‘表哥’!”锦葵特为叮嘱阿筠:“姑太太会想芹官。”

  “既然想,为甚么不派人把他接了来?”

  “你倒说得容易!人家就是老天爷赏的这么一枝根苗;赛过金枝玉叶,碰都碰不得。那像你!”

  锦葵是一句无心的话,却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儿里装的事很多;人家是“金枝玉叶,碰都碰不得”,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?从李老太太一死,她便受了冷落,本就郁郁不自在;此时心里在想:大家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,为甚么只当芹官是宝贝?说来说去,还不是因为有人疼的缘故。如果老太太不死;锦葵说这种气人的话,就可以回她一句:“你别看不起人!你们不说我是老太太的‘活盆景’吗?你倒碰碰看,碰坏了,老太太不撕烂你的嘴才怪!”

  如今呢?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!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!悲痛与委屈交集;眼泪一流,撒腿就跑,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,将别住的嗓子一放,号啕大哭。

  “怎么啦!”连环赶紧将她拉住,蹲下身来问道:“谁欺侮了你?”

  不问还好,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;把玉莲、玉桂都招引了来,三个人连哄带吓,说“再哭就不跟你好了。”才让她抽抽噎噎地,自己挤出一句话来。

  “我哭老太太!”

  “你看,吓人一大跳!”玉莲又好笑、又好气地说。

  “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,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!”玉桂也怪她:“这会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,你倒是甚么毛病啊?”

  “你们别怪她!她哭,自然有她的道理。”

  听得这一句,刚要住的哭声,突然又响了,“越扶越醉!别理她。走!”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。

  她们不会懂,阿筠的哭声又起,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,正碰到她心坎上。这一阵哭过,心里舒服得多了,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,都告诉了连环。

  “老太太活着,她不敢这么说;老太太一死,就没有人疼我了!都不理我了!”说着,阿筠倒又要哭。

  “你这话说得全不对!”连环沉着脸说:“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,会把她气死,她不是挺疼你的吗?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!若说没有人理你,你不看上上下下,不都忙得不可开交,那有工夫陪你玩儿?都说你聪明懂事,连这点都不懂。真是白疼了你!”

  一顿排揎,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,扫了个干净。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。

  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,为她洗了脸,重新替她梳了辫子;说道:“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!不过,锦葵的话也不错,你别再提表哥了。”

  阿筠点点头;在镜子里问道:“我的眼怎么办呢?”

  眼泡肿着,人家自然会问;连环想了一下说:“那你就别出去了!在屋子里写字好了。”

  “喔!”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,“连环姊姊,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?”

  原来,阿筠虽未正式从师,老师却很多;李鼎替她启的蒙;李煦高兴了,教她念唐诗;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。而自“接三”那天,李绅回来以后,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“绅二叔”;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“九宫格”,已有好几十张,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,所以作此要求。

  连环有些为难。“绅二爷”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,李煦提起来便骂他“畜生”;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,只等老太太出了殡,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。既是这样子,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,似乎很不相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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