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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睡呢?”

  “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,睡得早。”

  “我不是说睡得迟早,是睡得好不好?”

  “那要看天气。天气太热,就睡不好了。”

  “那是一定的。”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:“家里事情多不多?”

  “不多。”珊珠又加了一句:“这个夏天,老爷的应酬也少。”

  鼎大奶奶当家,顶操心的一件事,就是应酬。亲友婚丧喜庆,要看交情厚薄,打点送礼;逢年过节,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,尤其是年下,还有二、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,一个腊月,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。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,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,送几样路菜,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,但少这么一句话,也许就得罪了人。至于逢到李煦请客,更是里里外外,非她亲自检点不可。妻子持家之累,是李鼎所深知的;但不胜负荷之感,不起于前两年,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,门庭渐冷,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,岂不可怪?

  由珊珠的这句话,李鼎觉得已可认定,妻子遗书中的话,不尽不实;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查证。

  “大奶奶那个‘流红’的毛病,犯了没有?”

  “那得问她!”

  她是瑶珠,专司浣涤之事。瑶珠也知道主人问这句话,自有道理,但不知道该说真话,还是撒谎;因而楞在那里,无从回答。

  “你没有听清楚吗?”李鼎追问着:“大奶奶流红的毛病犯了没有?别人不知道,你管大奶奶换洗的衣服,总知道啊!”

  瑶珠被逼不过,心想说实话,总比撒谎好;便答一声:“没有!”

  这越发证实了遗书无一字真言。李鼎内心兴起了无名的恐惧;“叭哒”一声,失手将一只细瓷茶碗,打碎在地上。

  两个丫头赶紧收拾干净;然后为李鼎铺床,希望他不再多问,早早上床。

  这本来是琪珠的职司;李鼎便问道:“琪珠是怎么死的?”

  “听说是自己投在荷花池里寻的死。”

  瑶珠的那个“死”字还不曾出口,珊珠已恶声呵斥:“甚么叫听说?千真万确的事!你不会说话就少开口,没有人当你哑巴!”

  李鼎奇怪!珊珠的火气何以这么大?

  多想一想明白了,必是有人关照过:等大爷回来,提到那件事,你们可别胡乱说话!

  意会到此,索性不问。他觉得知道的事已经够多了;需要好好想一想,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?

  他在想,妻子随和宽厚,生性好强;不是那种心地狭隘,一遇不如意就只会朝坏处去想,以致钻入牛角尖不能自拔的女子;所以若说她会自尽,必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缘故!

  得找个甚么人谈谈?此念一动,不由得想起一个人。

  此人可以说是个怪人;他是李鼎五服以外的族兄,名叫李绅,画得一笔好花卉,写得一手好小楷,但从不与李煦的那班清客交往。

  事实上,全家上下,包括织造衙门的那班官员及有身分的工匠在内,能跟他说得上话的,不到十个人;大家都说他性情乖僻,动辄白眼向人,敬而远之为妙。

  然而他跟李鼎却有一份特殊的感情。这因为他是看着李鼎长大的;他五十未娶,一个人住在邻近家塾的一座小院子里。李鼎只要一放了学,一定去找这个“绅哥”。

  在李鼎十三岁那年,李煦奉旨刊刻御制诗文集及佩文韵府等书,将李绅派到扬州,照料书局;一去数年,再回苏州时,李鼎已成了一名挥金如土的纨袴,声色犬马,无所不喜;光是搞一个戏班子,添行头、制“砌末”、请教师,就花了三万银子。

  李鼎倒还不忘小时候的情分,依旧“绅哥、绅哥”地叫得很亲热;李绅待他,亦一如从前,不过,只要李鼎提到“请你看看我新排的‘长生殿’”;或者,“有几个在一起玩的朋友,想请一请绅哥”,他总是虎起了脸,声冷如铁地答一句:“我不去!”

  碰过几个钉子,李鼎再也不会自讨没趣了。但是就像小时候闯了祸总是向“绅哥”求援那样;遇到疑难之时,不期而然地会想起李绅,而且一席倾谈,亦每每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。放着这样一个智囊,如何不赶紧去求教?

  于是李鼎唤来珊珠:“你到中门上传话给吴嬷嬷,让她告诉小厨房,不拘甚么现成的东西,备几个碟子送到芹香书屋绅二爷那里。”他格外叮嘱:“多带好酒!”

  “怎么?”珊珠问道:“大爷要跟绅二爷去喝酒?”

  “嗯?!”李鼎答说:“心里闷不过,找绅二爷去聊聊。你先去;顺便告诉吴嬷嬷把东边的角门打开。”

  等珊珠一走,李鼎换了衣服;又开箱子找出一瓶“酸味洋烟”,叫值夜的老婆子点上灯笼,送到东角门;吴嬷嬷已手持一大串钥匙,带着人在那里等着了。

  “大爷刚回来,又折腾了这么一天。依我说,该早早安置;就明天去看绅二爷也不迟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李鼎略略陪着笑说:“实在是睡不着,跟绅二爷喝着酒聊一会儿;人倦了,反倒能骗个好觉。”

  “可别喝醉了!”吴嬷嬷说:“大奶奶这一走,老爷就跟折了一条膀子一样;往后都得靠大爷替老爷分劳,千万想着,要自己保重。”

  “嬷嬷说得是!”

  原来李、曹两家都是“包衣”;这句满州话的意思是“家里的”,说实了就是“奴才”。不过李、曹两家上代的运气都不算太坏,前明万历年间,为“破边墙”南下的八旗劲卒从山东、河北掳掠到关外,拨在正白旗内。这一旗的旗主是睿亲王多尔衮;一片石大破李自成,首先入关,占领北京;正白旗包衣捷足先登,接收了明朝宦官所留下来的十二监、四司、八局共二十四衙门。及至多尔衮身死无子,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,与正黄、镶黄并称为上三旗,而在上三旗包衣为主所组成的内务府中,始终以正白旗的势力最大;因缘时会,常居要津,外放的官员以家臣的身分,品级虽低,却能专折言事,因而得与督抚平起平坐。但是说到头来,毕竟不脱“奴才”的身分。若是下五旗的包衣,那怕出将入相、位极人臣,遇到旗主家的红白喜事,一样也要易朝服为青衣,或为执帖的舆台,或为司鼓的门吏。

  因此,在李、曹两家便有与众不同的忌讳;与众不同的家规。“奴才”二字轻易出不得口;年长的老仆,特受礼遇,隐隐有管束小主人的责任及权柄,是故吴嬷嬷说这一番告诫的话,李鼎即或心中不快,表面上还得装出虚心受教的样子。

  “大爷甚么时候回来?”吴嬷嬷又问:“我好叫人等门。”

  李鼎心想,这一谈不知会到甚么时候;便即答说:“我跟绅二爷五个多月不见,他不会放我早回来的。索性不必等门了,我就睡在他那儿好了。”

  “也好!不过可别睡过了头,忘了一早到西院去请安;老太太不见大爷,会派人来找。”

  “是了!你请赶快回去睡吧!别招了凉。”说完,李鼎提着灯笼,出了东角门。

  走到一半,他的一个小厮柱子得信赶了来,接下灯笼领路;横穿两排房子,来到最偏东的芹香书屋,绕回廊往北一拐,尽头处有道门,里面三间平房、一个小天井,就是李绅的住处。

  柱子拍了两下门;稍停有人问道:“谁啊?”

  “是小福儿不是?我是柱子。我大爷来看二爷。”

  “喔!”门启处,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擎着手照笑嘻嘻地说:“听说大爷回来了!请里面坐。”

  “你家二爷呢?”李鼎一面踏进门槛,一面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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