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高阳 > 红楼梦断①秣陵春 | 上页 下页


  于是曹寅大修由前明汉王高炽府第改成的织造衙门西花园,广延宾客,论文较艺;他为人不俗,而赋性盹挚,加以饮撰精美,家伶出色,所以南来北往的名士,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作过他的座上客。当然,他的官声亦很不坏,保护善类,为民请命的好事,由于能直达天听,总能做得很圆满,因此曹寅的声名,远出其它两处织造之上。

  到了康熙四十三年以后,曹寅的恩眷益隆,不但与李煦十年轮视淮盐;他的长女并由皇帝“指婚”,匹配“镶红旗王子”平郡王讷尔苏为嫡福晋;第二年冬天成婚,隔了两年诞育世子,取名福彭。又奉旨在扬州开书局,刊刻“全唐诗”、“佩文韵府”,富贵风雅,难得相兼;曹寅却占全了。

  谁知好景不常,不到六十岁下世,但看御批的四个“万嘱”,便知他宠信至死不衰,所以李煦上折,奏请代管盐差一年,以盐余偿还曹寅亏欠,皇帝自然照准。及至康熙五十二年,十年差期已满,李煦以曹寅的亏欠未清为由,奏请再派盐差,皇帝没有许他,责成两淮盐运使李陈常代补曹寅亏空。不过康熙五十五、五十六两年的巡盐御史,仍旧派了李煦,直到康熙五十七年十月,方始差满交卸。算起来,十四年中他当了九回巡盐御史;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会,应该可以知足了;那知他还亏欠着公款。

  这时有个织造衙门的司库,满洲话叫乌林达,向李煦献议,由理藩院员外本缺,派充浒墅关监督的莽鹄立,差期将满,很可以取而代之。

  李煦心想浒墅关在苏州以北,东起上海、西迄太湖,凡松江,太仓、嘉兴、湖州这些江浙有名的膏腴之地,都在浒墅关以南,丝、茶以及其它土产如“南酒”之类,由运河北销,浒墅关是必经之地,这个差使每年也有好几万银子的好处,而且近在咫尺,照料也方便,很值得去求一求。

  于是在四月十五那天,亲笔写一个奏折,请皇帝赏他兼管浒墅关税差十年;“余银”除弥补亏欠的公款以外,每年报效若干。不想碰了个钉子;但李煦不死心,趁李鼎到热河送桂花之便,打点了一份厚礼,又写了一封极切实的信,重托梁九功从中斡旋。那知还是白费心机。

  李煦这时才警觉到,境遇确是很艰窘了!意烦心乱,不想跟儿子多谈;便即说道:“你见老太太去吧!”

  “是!”李鼎答应着退了出来。

  已经走到廊上了,李煦突然想起一件事,将他喊住了说:“你媳妇的事,瞒着老太太的,只说她上南京去了。此刻身子不爽,暂且不能回来。老太太提起来,你说话可留点儿神。”

  其实,这是多余的叮嘱,李煦早在家信中,便已这样说过;李鼎不但紧记在心,而且也编好了一套话,相信能够瞒得住祖母。

   * * *

  回到晚晴轩实在倦不可当了。在祖母那里话说得太多,光是行围哨鹿,当一段新闻来讲,就费了不知多少唾沫;因为上了年纪的人,爱问细微末节,而且颠三倒四,一句话往往讲了再讲,越费工夫。

  谈到鼎大奶奶,倒是轻易地瞒过去了。但问到曹家的情形,却使得李鼎难于应付;因为这一趟南归,未到曹家,而假说去了曹家,问到“你姑姑跟你说了些甚么”之类的话,得要自己现编一套说词,自是很累的事。

  虽已累极,少不得还要在灵前一拜;起身揭开白竹布帏幔,看到灵柩,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号,凭棺大恸。

  “大爷!”珊珠绞了一把热手巾来:“别伤心了!哭坏了身子,大奶奶也不安。”

  “到底是怎么死的呢?”李鼎收泪说道:“你们来!好好儿讲给我听。”

  他出帏幔,拿手巾擦净了眼泪,看到珊珠跟瑶珠的脸色,不由得疑云大起!

  这两个丫头、珊珠十五、瑶珠十四,这般年龄的少女,心思最灵、胆子最小,风吹草动,都会受惊;而两人眼中的神色,除了惊惶以外,还有相互警示、保持戒备的意味。怎不令本就在怀疑妻子死因的李鼎,暗暗心惊!

  不过他也不会鲁莽;鲁莽无用,无非吓得她们更不敢说实话而已。李鼎默默盘算了一会,打定了一个曲折迂回、旁敲侧击的主意。所以回到卧室坐定,先要茶来喝;等珊、瑶二人恢复常态,方始从容发问。

  “从我动身以后,大奶奶的胃口怎么样?”

  这话问得两个丫头一楞,原以为会问到鼎大奶奶去世时候的光景;那知是这么稀不相干的一句话!

  “大奶奶的胃口跟平常一样。”珊珠答说:“不过夏天吃得清淡,饭量可没有减。”

  “睡呢?”

  “自然比大爷在家的时候,睡得早。”

  “我不是说睡得迟早,是睡得好不好?”

  “那要看天气。天气太热,就睡不好了。”

  “那是一定的。”李鼎好整以暇地剥着指甲说:“家里事情多不多?”

  “不多。”珊珠又加了一句:“这个夏天,老爷的应酬也少。”

  鼎大奶奶当家,顶操心的一件事,就是应酬。亲友婚丧喜庆,要看交情厚薄,打点送礼;逢年过节,南北两京总有七八十家礼尚往来,尤其是年下,还有二、三十家境况艰窘的族人亲戚等着馈岁,一个腊月,能忙得她连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。此外若有南来北往的官眷,至少也得上船叙一叙寒温,送几样路菜,虽是交代一句话的事,但少这么一句话,也许就得罪了人。至于逢到李煦请客,更是里里外外,非她亲自检点不可。妻子持家之累,是李鼎所深知的;但不胜负荷之感,不起于前两年,而起于这两年家境较差,门庭渐冷,尤其是在夏天应酬不多之时,岂不可怪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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