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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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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为时尚早,轿子一抬到那里,枯坐等人,最气闷不过;美娘决定坐了船去,徜徉自由,扣准了辰光到达,岂不甚妙? 美娘是游惯了湖的,到得埠头,自有相熟的船老大前来招呼;下得船去,摆上瓜果糖食,美娘忽然有了酒兴,取银子命船老大买来一架攒盒,四样精致肴馔,另买一瓶陈酒,唤巧儿莫拘形迹,相对而坐,陪着吃酒。 “巧儿!你看秦小官会不会来?” “自然会来!” 听她说得斩钉截铁,美娘倒要问一问:“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 “秦小官的心好。” 美娘爽然若失,“人心最难测!”她说,“也许昨天心好,今日心就坏了。” “若说秦小官心会坏,世间便再无好人。” “你倒信得他过?”美娘问道,“那末,你倒说,寄放在他那里的,也不过一支毫不碍事的笛子;妈妈又不曾问他要,好端端地去瞎巴结,是何道理?” “这总有道理的,等秦小官一来,就知道了。”巧儿又说:“我们是早点去的好。秦小官听得轿夫的口信,说不定马上就会赶来,也不必累他久等。” 美娘想了一会答说:“也好!就依你一遭。” 其实也差不多是日正当中的时分了,移船泊岸,吩咐船家在埠头等候;美娘上岸认路,回想起那天的情形,依稀还记得走来的途径,走了有一顿饭的辰光,终于找到了。 “就是这里!”美娘指着一株栗树说:“我清清楚楚记得。” “只怕秦小官倒记不得!还在那里瞎寻瞎摸。等我去接他。” “不要去!”美娘说道,“回头他不曾来,你倒又迷路了,岂不是驼子跌觔斗,两头落空。” “包你不会落空!”说着,巧儿向前探路;走几步回头看一看,好记住往来途径。 很快地寻到了大路,路边正有一座凉亭,巧儿走得累了,坐下来一面歇脚;一面张望,由南向东看到北,眼睛一亮,喜心翻倒,顾不得喘息未定,赶过去大声喊道:“秦小官,秦小官!” 秦朱重正在彷徨,因为由此往西,穿过一片林莽,方到湖边;依稀记得当时由这里循声而往,只是记不起由何处穿林而入?这时发现巧儿,心头跟她一样喜不可言。 “怎的你一个人在这里?” “谁说一个人?随我来!”巧儿笑道,“秦小官,你要是不来;我就输了。” “此话怎讲?莫非跟谁赌了东道?” “不是输了东道;是输了嘴。”巧儿又说:“秦小官,我透个消息给你,那支玉笛,你须有交代。” “原是!”秦朱重答说:“若说无可交代,我也不敢来了。” 听得这话,巧儿也放心;专心一致地认路引领;秦朱重也是低着头,只看着她的脚步。只看她忽然停住;抬头望时,豁然开朗,水边柳下,有一条窈窕背影,一望便知是美娘。 “小娘子!”巧儿喊道:“来了,来了!” 美娘缓缓转过身来,有意放出矜持的脸色,静静地等秦朱重来开口。 “美娘,”他的表情也很平静,“多日不见,听说你搬在山上住?” “是的。”美娘答说,“不过又搬回去了。” 听她声音冷冷地,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;巧儿未免不安,急忙说道:“小娘子,先觅个地方,坐下来慢慢谈。” 一片杂草,那里有个坐处?秦朱重想了一下,有了主意;背转身去,将一件簇新的海青脱了下来,双手一抖,铺在地上,抬眼说道:“这不就好坐了?” 美娘却无表示,因为六尺长的一件海青,如容两个人坐,便手靠手、肩并肩了。此时还不愿如此亲密,是故踌躇。 “小娘子坐啊!” “你也不懂事!”美娘借此发话,“莫非一个坐、一个站。” 这就等于明说了,不愿与人并坐;秦朱重倒也不以为忤,复又卸了一条汗巾,折了置在地上,自己先就坐了下来。 见此光景,巧儿知道和好有望了,见机避开为是:“小娘子,”她说,“我先回船上去等。”转脸又向秦朱重使个眼色,“秦小官,尽自慢慢谈好了。”说罢,掉头而去。 “我且问你——” “美娘!”秦朱重打断她的话,“先请坐了再说。” 美娘便盘腿而坐,用裙帽盖住脚面;方始抬头说道,“你可听说过‘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’这句话?” “这个道理我懂!”秦朱重答说,“我不是那种人;想来你总也看得出来。” “哼!”美娘冷笑,“我倒看不出。如果看出来,也不敢来托你了。” “美娘,想是为那支玉笛见怪?” “不是见怪,只是奇怪;妈妈又不曾跟你要,何用你去献宝?” 秦朱重点点头却不作声;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,只见他双眼不住眨动,看样子是有一番深长的盘算。 “说啊!‘有理堂前打太公’,尽管说!” “美娘,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与你说;你愿也罢,不愿也罢,只望也是心里的话,不要骗我!” “我骗你做什么?” “既如此,我就说。美娘,我聘你做元配发妻。我没有多少聘金,喜事也摆不起场面;不过,我也不承望你拿私房来助我的生意。总而言之,这头姻缘,要把一个‘钱’字撇开。” 美娘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,而且一时也还不明白他这番话中的意思,只怔怔地望着秦朱重。 这一望,又与往日不同;如此咫尺平视,细细打量,说来真还是头一回。只见他庄敬肃穆,神清气闲;那颗坦坦荡荡,俯仰无愧的鲜红良心,彷佛就摆在脸上。 “官人,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 “也是千回百折,逼出我有这番想法。我在想,从你我定盟为始,由你这里便在钱上盘算;妈妈来簸弄;我要说假话,你会受委屈,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有一份丰厚的私房!不然彼此真心相见,那来这么多是非。为此,我把你寄在我那里的笛子,送还给妈妈;你如骂我受人之托,不忠人之事,我无话说。我在想,你如真心待我,就算我做错了,你也不会怪我!” “那个来怪你?” 如此回答,自是真心相待;秦朱重的胆便大了,一手撑地,身子便移到美娘身旁,取汗巾擦擦手,方始握着她的手问:“你可愿做我元配发妻?” “我不配。门户出身,那敢妄想!” “你还记着这句话,足见我的看法不错,为了一个钱字,生出多少误会。” 美娘想了好一会,终觉心头不服:“莫非都是人家错?”她说:“你就没有一点不是?” “我何尝说我没有错。” “那末你说,你错在那里?” “我错在把自己看得低了,全无主张,受人簸弄;不然又何致于让你受那么多委屈。” 听得这话,美娘心里酸酸地,只是想哭;她也知道,只要一哭,从逃难以来所受的委屈,都会从泪水泻个干净。但害怕秦朱重着急,到底还是忍住了。 “美娘,”秦朱重催问,“你意下到底如何?” “终身大事,怎能草草?等我想过了来告诉你。”说罢,美娘手搭秦朱重的肩头,借一借力,站起身来,冉冉而去,走到湖边,却又回身来望。 这自然是还有话说,正着好海青的秦朱重,迎上前去;听她问道:“善堂在那里?” “在清和坊。”秦朱重问道:“问善堂做什么?” “我那一份私房,莫非都送与妈妈与院中姊妹?何妨做做好事!” 秦朱重笑了;逗弄小孩似地说:“不留些与我添油行的资本?” “要添什么资本?”美娘答道:“凭我还怕你不发达?” (全文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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