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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


  秦朱重听得这话,高兴是高兴,但也不能不忧虑,怕真个失落了;卖五六年油的利息都赔不起这把扇子,岂不是乐极生悲?

  “二毛哥,”他将扇子递了回去,“我还是不用这把扇子的好,万一失落,害我自己也害了你。好在你已教了我法子;前面文宝斋专卖旧字画,也有旧扇子,我自买一把妆点书卷气就是。”

  “这话很实在。”王二毛点点头,“你肯替朋友着想,心好;相亲一定成功,回来请我吃喜酒。”

  “一定、一定!”

  秦朱重扬长而去;到文宝斋买了把旧扇子,一路摇、一路走;潇潇洒洒出了钱塘门。及至望见那扇金漆大门,忽然自惭;时常挑了担子到她家卖油;今日去充阔客,却如何开得出口?

  寻思未定,不防“呀”地一声门响,出来的正是王九妈;四眼相照,两个人都呆住了。

  “秦小官,今日怎的不做生意,打扮得这般整齐,是往那里去贵干?”

  秦朱重有些情怯,只是想到一年多的辛苦,勇气陡生;老起面皮作个揖:“原是特地来拜望妈妈。”

  王九妈是积世虔婆,见此光景,听此言语,顿时明白。心想:不知他看上了那个丫头?多半是碧荷,脾气随和,素来就是她跟卖油郎的话多。

  既是客人,少不得以礼相待;王九妈笑笑说道:“秦小官特地来拜望我,必有好处。有话尽管说。”

  “我这句话有些不知进退,不好启齿。”

  听这语气,越发明白;王九妈便做个肃客的手势说道:“且请到里面客座中说话。”

  客座中八张交椅,秦朱重那张都不曾沾过身子;怯怯的只坐在进门的那一张上,王九妈相让上座,自己在主位相陪,接着便唤点茶。

  捧茶来的丫鬟,走近来方始发觉,这手摇纸扇、斯斯文文的后生,原来是秦卖油;想起他往常短打挑担的光景,不免“格格”地低了头笑。王九妈喝道:“有什么好笑?当着客人,一点规矩都没有。”

  那丫鬟吐一吐舌头,溜了开去。原本有些发窘的秦朱重,看王九妈守着门户人家敬重客人的规矩,胆便大了,微笑说道:“我想在妈妈宅上,请一位姊姊吃杯酒。”

  “难道吃寡酒?自然要住一夜,或者会个房。”王九妈带笑问说:“秦小官,你是几时动了这风流兴致?”

  “这也不止一日了。”

  “原来早就有心的。我家几个姊姊,都是你认得的,不知你中意谁?”王九妈很有把握地说:“必是碧荷。”

  “非也!”

  “那末是阿春?”

  “也不是。”秦朱重说:“单单想与花魁娘子作一宵的伴。”

  听得这话,王九妈大怒,脸色都变了;她只当秦朱重不知受了谁的挑唆,有意欺上门来,横施一番侮辱,当即放下脸来责问:“你出言无度,莫非奚落老娘?”

  秦朱重大为诧异,不知她缘何变脸;只得分辩:“我是个老实人,一片至诚,岂有虚假?”

  “呸!”王九妈一口唾沫吐在他面前:“粪桶也有两个耳朵,你倒不晓得我家美娘的身价?卖油的想与花魁同床;叫化子还做驸马呢!”

  把秦朱重比得乞儿不如,自然教人生气;不过面子立刻就能找回,也就不必客气了。

  这样想着,秦朱重故意把头一缩,舌头一伸说道:“好利害!不敢动问,你家花魁娘子一夜的歇钱,要几十两?”

  王九妈恍然大悟,原来是有备而来的;看来倒真个是有心人,便即回嗔作喜地答说:“也不要几十两;只要得十两纹银。其它东道杂费,不在其内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,不为大事。”秦朱重从袖中取出两锭白光闪闪的银子,先递大锭:“这一锭十两,足色足数,是歇钱。”再递小锭:“这一锭重有三两,相烦备个小东。”

  门户中人,自然见钱眼开,不过王九妈怕他一夜风流,消折了本钱,事后懊悔,打不完的饥荒,传出去却是个笑话,便敲钉转脚地说道:“这十三两银子,你一个小经纪人,积攒不易,还要三思而行。”

  “岂止三思?”秦朱重说,“我想了一年了;主意早定,不要你老人家担心,只要你老人家成全。”

  “我如何不成全你?”王九妈用心思索了一会说,“不过也要看你缘分如何?做得成是你的桃花运;做不成却休怪我。”

  “那里会怪妈妈?不会,不会!”

  王九妈点点头说:“美娘昨天是在李学士那里陪酒,还未回来,黄衙内约下游湖;明天是张山人他们一班清客邀她做诗;后天是韩尚书的二公子在这里请客,帖子早几日就发出去了,你且到大后日来!”

  “请妈妈吩咐。”

  “秦小官,恕我直言,你穿得倒斯文,走路的样子不斯文;须得改一改,叫这些丫头认不出你是秦小官,我也好与你装谎。”

  “是!是!我一定改。”

  秦朱重告辞回城,一路盘算,不知大后天再去时,可得如愿?每当犹疑不定时,只一想到王九妈收了他一大一小两锭银子,心自然就宽了。

  “小秦!”

  蓦地里听得这一声喊,秦朱重倒吓一跳,抬头一看,不由得笑道:“二毛哥,原来是你!”

  “可要请我喝喜酒?”

  “还早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秦朱重想起一件事,便即答说:“人家嫌我走路的样子欠斯文。二毛哥,你倒看看,我是如何不斯文?”

  说着便走过去、走回来;只走得一遍,王二毛便看明白了,“我懂了你的毛病,”他说,“你是挑油担出钱塘门,迈大步迈惯了;加以右手膀子抬了起来甩惯了。担在肩上重,甩膀子传一把劲,文文气气的读书人,没有这个样子走法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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