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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五


  他的这个好朋友是上海小报界的“名件”,本名唐云旌,笔名“唐大郎”的笔下有两绝,一绝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诗,俚亵词语,皆可入诗,而隽爽无比;再一绝是善于骂人;而骂人常是为了敲竹杠,但他并不讳言,有时且以真小人自诩。他是《海报》的台柱之一,为金雄白招来许多麻烦;可也为《海报》招来许多读者。

  既是唐大郎所托;而且毛子佩虽无深交,总也认识,所以在营救蒋伯诚时,“顺带公文一角”,将他也保了出来,而且以后在经济上常有接济;只要毛子佩来告贷,金雄白从未拒绝过。

  谁知毛子佩出狱以后,并未遵守保释的条件仍旧在作政治活动,一次他的同事被捕,将他招了出来,第二次被捕,非死不可,因而去看金雄白,希望能弄到一张汪政权的“职官证”,以便通过检查岗哨,逃往内地,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海;无奈这天是星期日,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办好。

  这一夜之隔,在毛子佩极可能是生死之判;当时苦苦哀求,声泪俱下。金雄白心有不忍,取了一张《平报》的职员证给他,就凭了这个证件,才能由上海搭车到杭州,转往内地。如今当然是胜利归来了!

  处境各异,心情不同;不过毛子佩表面上却很尊敬金雄白,口口声声“金先生”。寒暄了一阵,毛子佩开始道明来意。

  “金先生,你帮过我好多忙;这回还要帮一次,其实也算是帮国家的忙。你的《平报》结束了,听说机器厂房都在;能不能让我来办?”

  金雄白倒很愿意帮他的忙;心里在想,既然帮忙,就要让他实惠,于是一转念之间,作了一个决定。

  “子佩兄,恕我直言,虽然你也办过报,不过大报跟小报,毕竟不同。《平报》反正是不会再出了,谁拿去都无所谓;就恐怕你接下来,撑不住,反而成为你的一个包袱。我看,《海报》有销路、有基础;广告,你是知道的,不但不要去拉,地位好一点的,还要预定。我把《海报》送给你;你好好经营,发大财不敢说,发小财是靠得住的。”

  “谢谢、谢谢、谢谢!”毛子佩满面含笑地问:“金先生,那么,你看《海报》的报名要不要改?”

  “改有改的好处,不改有不改的好处。”金雄白答说:“我是希望你改的;因为划清界限,你就不必替《海报》负任何责任了。”

  “是,是!”毛子佩想了一下说:“海报‘弹硬’得很;写稿子的朋友,真可以称得起‘钢铁阵容’,我就改名《铁报》吧!”

  “随你。”金雄白说:“我来料理一下,请你三天以后来接收。”

  毛子佩欣然称谢而去;金雄白送走了这个客人,接着又会见一个不速之客:陈彬龢。

  关起门来密谈;陈彬龢开口就说:“戴雨农一回上海,恐怕第一个要捉的就是我。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;从此恐怕有一段相当的时间,无法见面。”

  “喔,你预备到那里去?”

  “我有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。”陈彬龢换了一副神色,“辞你是假;邀你同行是真。雄白兄,我劝你跟我一起走;你的安全我完全负责。”

  “到底是个甚么地方呢?”

  “说出来就不值钱了。”陈彬龢说:“我们相交至今,你总信得过我吧!”

  “当然。我也知道你完全是好意;不过,我想留在上海也没有甚么不安全。你知道的,我替重庆多少出过力;蒋伯老会替我说话。”

  “政治只有成败与利害,你居然谈起是非功过来了。雄白兄,你不要执迷不悟!”陈彬龢又说:“我不相信你的智慧,会不及邵式军吧?”

  邵式军的情形,金雄白很清楚;在日军刚刚宣布投降时,他每天晚上都出现在周佛海家,为的是探听消息。

  他是靠他祖父江海关道邵小村的余荫,与日本黑龙会及专卖军火的大仓组勾结成一种特殊关系,并且找到日本皇室为后台,独霸东南的“统税”,始终如一,成了沦陷区唯一的不倒翁;但日本一垮,冰山即倒,以他任事之久,搜括之多,接收人员是一定放不过他的。所以总希望能先找到一条路子,保全身家;否则,亦可及时逃避,所以每天在周家苦苦守候,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势。

  这样不过两三天,他跟周佛海说,他的处境已非常危险,要求周佛海为他设法。周佛海便关照他到“税警总团”去避难;托熊剑东保护。

  “他不是住在‘税警总团’吗?”陈彬龢问:“你知道他在那里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?”

  “我听说他除了大批行李以外,还带了两个厨子;还是照常享受。”

  “就为了这一点,熊剑东对他已提出警告,在军队里还要吃大菜、讲享受,引起士兵不满,他不能负责。‘东山老虎吃人;西山老虎也要吃人’,邵式军很见机;快要脱离税警总团了。”

  “那么,”金雄白问:“他到甚么地方去呢?回家?”

  “能回家,就不必离家了。他在接头一个地方,人家也很欢迎他;大概也就在这两三天,远走高飞。雄白兄,识时务者为俊杰,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。”

  金雄白有些觉察到了,邵式军很可能就是跟着陈彬龢去一个“非常安全的地方”。这个地方在那里?

  这样想着,便打算对陈彬龢番忠告;转念又想:如果他反问一句:“我不到那里去,留在上海,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?”又何词以对?既然是“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”;又何必“养媳妇做媒”,徒惹讪笑!

  陈彬龢看他不答,当然也不必再事逗留;站起来时双泪交流,却很快地拭去了。金雄白亦觉惨然;本想送他出门,怕生离的那顷刻,有死别的感觉,忍不住堕泪,让人发现,其情难堪,因此只送出办公室为止。但从窗口鸟瞰,只见陈彬龢未坐汽车,跨上一辆三轮车,往北而去,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,无影无踪了。

  ▼第十五章 曲终人散

  (逃的逃,死的死,“汪政权”树倒猢狲散。)

  周佛海从南京回来,气色非常之坏;而且步履蹒跚,声息微弱,一坐下来,便抓住自己散乱的头发,痛苦地说:“我心里难过极了!跟公博几十年的交情,到今天会酿成这样的误会。”

  金雄白懂他的话,误会是由一个叫做周镐的人惹出来的——此人在南京搞得天翻地覆,是件不可思议的事;便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,安慰着说:“请沉着!慢慢儿谈。”

  周佛海喝口酒,静静地休息了一会,叹口气说:“也不能怪公博;都怪我。事先没有联络是确实,不知此人是何方神圣?稍一瞻顾,事态几乎不可收拾;日本已经投降了,还要请他们来平乱,真是把脸都丢尽了!这周镐真恨不得寝其妻、食其肉。”接着,周佛海便从他到南京,出席汪政权的结束会议谈起。

  此会在八月十六日下午,召开于南京颐和路新“主席官邸”,汪政权在京“部长”以上人员,全体出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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