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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虽然周佛海并没有问到用处;冈田却不能不作说明,“我可以找到一条皇族的内线。”他说:“只要有一位殿下肯出面,不管直接、间接,都会发生很大的力量。”

  这话在周佛海是能充份领会的。日本皇族——昭和天皇和叔父及兄弟,都有军阶;甚至服过军职,担任过战地指挥官。

  军阶最高的是现为伊势神宫“斋主”的梨本宫守正,早在九一八事变时,就是陆军元帅;其次是东久迩宫稔彦,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以陆军大将担任防卫军指挥官;他们弟兄三人,都是将官。但对少壮军人的影响力,主要的还是由于他们皇族的身分;像昭和的胞弟,高松宫宣仁是海军大佐;三笠宫崇仁刚刚才升陆军少佐,但如果他们肯为周佛海缓颊,辻大佐一定会卖帐。

  “这些路子能够走得通,确是既方便、又快捷;不过事不宜迟,而且要隐秘。”

  “那何消说得!”冈田想了一下说:“明天来不及;后天我飞东京。顺利的话,一星期就可以有结果。”

  在这一星期中,金雄白天天都去探病;看到秋子的踪影已经消失,知道接纳了他的建议。此外的情况,周佛海不说;他也不便问。

  直到他预备回上海,到周家去辞行时,周佛海才向他说:“你说的事不假;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。”

  看他说这话时,神态轻松,语气自然,金雄白知道不是故意宽他的心的话;很想了解危机消失的经过,但周佛海闭口不谈,亦就无法。

  “你回上海,请你到盛老三那里去一趟;说我谢谢他。”

  金雄白如言照办,回上海的那天,深夜到金神父路去访盛老三;那时是他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候。

  “佛海特为要我来向你道谢。”金雄白又说:“以后如果有甚么消息,仍旧要请你多关照。”

  “佛海先生的手腕确实高明,病在床上,居然能把这件事由大化小;由小化无。你请放心,暂时是没有事了。”

  不说还好,说了反而使金雄白不能放心;“暂时”无事,总归有事,不知甚么时候再发作?他又玩味盛文颐的话,所谓“由大化小,由小化无”,自是包含着一段曲折的过程,可惜不能开口去问,因为盛文颐总以为周佛海一定告诉他了,如果一问,盛文颐会误会他跟周佛海之间,还是有隔阂的,以后他说话就有保留了。

  这时听差来请用消夜;小餐厅中,只有主客二人,一面喝高丽参泡的白兰地,一面谈平时局。盛文颐在东京方面有特殊的关系,所以有些秘辛是连周佛海都不知道的。

  照盛文颐的说法,挑起十二.八这场看来已成为日本灾难的太平洋战争,日本的木户内大臣,要负很大的责任。

  太平洋战争之前的两个月,日美交涉形将破裂时,日本的陆海军,对是否与美国开战这个问题,发生了暗中对立的情况;陆军强硬,而海军不希望打,但为了面子,不肯明言;不管是阁议、大本营与政府的联席会议,乃至御前会议,总是将“烫山芋”抛给近卫,说‘听任总理大臣裁断’,近卫第一次组阁期间,发生了七七事变,已颇痛心,当然不愿再发生日美战争。无奈海军的态度欠明朗,便无法软化陆军的立场,所以苦闷万分。

  后来,陆军终于了解了海军真正的态度;陆相东条便托人向近卫进言:“海军不愿作战,如果早日表明,陆军当然可以考虑;只将一切责任推向首相,实为遗憾。陆海军的态度,既不一致,则过去在御前会议中所作的,陆海军一致同意的作战指导纲领,自然全部要推翻了。目前除了内阁总辞,一切有关和战大计的拟订,从头开始以外,别无他途。在他的立场,未便当面请求首相辞职,所以只能间接进言。同时希望首相推荐皇族组阁,因为陆海军意见不一致,唯有皇族凌驾于上,才能笼罩全局。陆军方面的意见,并认为以东久迩宫为未来首相最理想的人选。”继任首相的产生,惯例先由现任首相与内大臣研究,获得一致同意的人选后,向元老及曾任首相的所谓重臣征询意见,如果没有人坚决反对,即由内大臣先面奏天皇,再由现任首相正式推荐。因此,近卫在了解陆军的意向后,立即跟木户见面; 哪知木户对组织皇族内阁之说,大不以为然。

  结果木户支持东条组阁。消息一传到华府,美国认为这是日本不辞一战最强烈的暗示;对于日华交涉,能够获致协议,已不抱任何希望。不过,华府没有料到,日本发动战争会这么快。

  “木户这个人,我也见过;看上去文质彬彬、书卷气很重,其实是个喜欢弄权的阴谋家。由于他在天皇面前,特殊亲近的地位,可以口衔天宪,操纵一切。东条跟他是有勾结的,托人转达的那番话,目的无非倒阁而已。如果真的由东久迩宫组阁,日美开战,十之八九是可以避免的。”

  “光是军阀,成不了大事,也闯不出大祸,中外都是一样的。”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,“中日两国搞成今天这种局面,都是因为有好些自以为可以操纵武人的政客主政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。”盛文颐突然问道:“你对汪先生的看法如何?”

  这话很难回答,因为汪精卫的复杂性格,很难用一两句话形容得恰到好处;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汪先生似乎天生是个悲剧性的人物。”

  “你我的看法差不多。有位当代鼎鼎大名的文学家,说汪某确是美男子,如果他是女人,一定倾心而事。我也有同感。凡是跟汪先生接触过的,很少没有不为他的魅力所吸引的;此公真是政界的‘尤物’。雄白兄,我这样说汪先生,不大尊重吧?”

  “稍涉不庄,却颇深刻。我倒很欣赏这个‘政界尤物’的说法。”金雄白又说:“话好像还没有完,请说下去。”

  “皇帝背后骂昏君,关起门来只有我们两个人,说得刻薄一点也不要紧。自古尤物,皆是祸水;汪先生这个政界尤物,亦不例外,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他自己呢,到头来终恐不免红颜薄命之叹!”

  这番议论,初听只觉新颖;多想一想,却有惊心动魄之感,汪精卫果然是祸水,凡是跟他密切合作过的人,几乎都没有甚么好下场,就以这次自重庆出走来说,一到河内,便送了曾仲鸣的命。如今日本败像已露,抗战的“最后胜利,必属于我”这句口号,看起来十之八九可以兑现;到那时国民政府通缉有案的人,恐怕凶多吉少;岂非都是追随汪精卫惹来的“祸水”?

  这样一想,不由得发生一种好奇心;以盛文颐的深于城府、工于心计,想来对自己的将来,一定想过;不知如何安排?

  于是他说:“盛先生,我姑妄言之,请你姑妄听之;倘或日本失败,你是如何打算?”

  “我何必作甚么打算?”盛文颐答说:“像我这样,死了还不值吗?”

  金雄白没有想到,他居然如此旷达;一时倒觉得无话可说了。

  “你这话应该去问邵小开;他是早有打算了。听说他家养了共产党在那里。”

  “邵小开”是指邵式军;他居然会想到跟共产党勾结,这在金雄白是将信将疑的。

  正等作进一步追问时,盛文颐换了话题,“雄白兄,”他问:“你跟罗部长的交情很深,是不是?”

  这是指“司法行政部”部长罗君强。金雄白跟他早就不但神离,连貌都不合了;但毕竟曾有金兰之交,如果照实而言,会让人讥笑,如此异姓手足!因而含含混混地答说:“也还不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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