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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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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还用说吗?是两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。所以最亲密莫如夫妇。” “那么,当夫妇由两个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,你能排除腹中的婴儿吗?” 金雄白恍然大悟,但也大惊,“怎么?”他急急问说:“你怀着孕?” “没有。”荣子看他紧张的样子,觉得好笑,便故意吓他一吓,“昨天没有;可是今天也许有了。医生替我检查过。说我很容易怀孕的。” 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处留情的周佛海,不知有多少骨血流落在外;反躬自问,或亦不免。但事后不知便罢;事先知道有些可能,却不能不预筹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。 这样想着,口中反先问一句:“如果两三个月以后,你发现怀着我的孩子,你作何打算?” “那是你的事。”荣子答说:“我先要看你的态度才能作决定。” 金雄白心中一动;但旋即警省,轻诺则寡信,此时不宜作任何言之过早的具体承诺。于是正色答说:“我会拜托刘先生,到时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。” 荣子不作声,仰脸向上;侧面看去,只见极长的睫毛不住在闪动,不知道她在思索些甚么? “金先生,”她突然转脸问道:“你问我要不要进关去观观光,是随便说说的;还是确有这样的意思?”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;他想:到了这样的交情,即使昨夜是随口的一句话,此时亦不便否认,“确有这样的意思。”他说:“我不知道这里旅行的规定,如果能够随便进关,去玩一趟也是很平常,很容易的事。” “只要刘先生肯帮忙,我想进关就不难。”荣子又说:“不过,金先生,我很坦白地说,我进了关、就不出关了。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,或者那里找个工作。” “那太简单了!甚至我帮你忙,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难。不过,”金雄白很诚恳地说:“我必须先了解你为甚么不愿在关外?你的生母怎么办?” “好!我告诉你,我有义务告诉你。起来谈,好不好?” “好。” 两人同时起床,荣子像个贤慧能干的妻子那样,照料金雄白盥洗、更衣;用电话叫来了一份欧洲式的早餐,一面为他在面上抹黄油,一面说道:“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的。你管你吃,听我告诉你,我为甚么想离开这里?” 原来荣子是日本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份子;由于她的身世的复杂背景,以及多种语文的能力,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对象极其广泛;她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,每一句话,每一个动作,都须非常小心;稍露马脚,就会招致极大的麻烦,甚至不测之祸。以致心力交瘁,痛苦非凡,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束缚。 “我也很明白,情报工作无论如何是一种伟大的工作;但任何伟大的工作,一定出于一个伟大的目标。我自己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,为了中国的前途,我做情报工作,虽苦犹乐;而且,虽危亦安。”荣子停下来,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了一口,喘口气接着又说:“虽苦犹乐容易懂;虽危亦安怎么说?金先生,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?” 金雄白楞住了,放下手里的一小块面包,食中姆三指下意识地搓弄着,倒像有甚么骯脏的沾染,极难祛除似地。“金先生,”荣子问道:“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?” 金雄白蓦地里察觉,自己是处在一个分岐极大的关键上。他警觉到,从昨夜里与荣子邂逅以来,无论就感情或理智来说,他始终掌握着主动,可以控制彼此的关系;但是,此一刻似乎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动,为荣子所控制。她的那一套话,动听极了;太动听了,简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词。警觉应该在此! 即令他此刻判断,荣子的话百分之七十出于肺腑;但那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,应该更值得重视。同时他也想到,荣子把他的能力估计得很高;因此,对于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于肺腑的认识,采取保留的态度,应该是她所能理解的;甚至于过分热烈的反应,反而会使她失望,觉得他不够深沉,不是一个可充分信任的人。 于是,他定定神,重新捡起挥落在盘中的那块面包,送入口中,一面咀嚼,一面从容不迫地答说:“我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可是这方面的朋友很多。你总应该知道丁默村跟李士群吧?” “当然。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两个人,否则我不会公开我的秘密。” “最秘密的秘密!”金雄白为她作了补充。 “一点不错,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——” “慢一点!”金雄白打断她的话问:“刘子川知道不知道?” “我不知道。不过,我想他应该知道的。” 金雄白沉着点点头;举起咖啡杯,将余酒一饮而尽,拿起餐巾擦一擦嘴,折好放在一边;荣子以为他有话要说,很礼貌地在等待。 “请往下说!”金雄白抬眼看着她,“我在等你解释,何以虽危亦安?” “因为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鼓舞你!”荣子答说:“一个人,如果在遭遇危险时,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,勇气自然会增加。小孩在鬼哭狼号的荒野中,只要是在妈妈怀里,一样能够睡得很熟,就是这个道理。” “是的。这个道理,如何引伸到伟大的目标上?请你说具体一点。” “我举这个比例,已经很具体了;如果你是为国家工作,你会感觉到国家跟你在一起,那还有甚么可怕的?不怕,当然就无所谓危险了。” 她的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;金雄白心想,军统真应该吸收这样的女同志才是。如果能够将她带到上海,用迂回的途径,介绍给军统,并非难事。 不过眼前却须慎重;否则,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烦,也很可能累及荣子。 “我对你了解到很充分了。荣子,你没有看错人;我是可以跟你共秘密的。当然,我也很愿意帮助你;不过,你对我所知太少,我需要考虑。” 这话很费解,何以对他所知太少,他就需要考虑?所谓对他所知太少,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望太奢?就像误认为阔佬为大富翁,开口要借一大笔钱;伪阔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牌,只能这样含蓄地回答。 她的猜测,多少接近事实;金雄白考虑下来,决定揭底牌,“你知道不知道,我在长春干了件相当鲁莽的事?”他问。 “我不知道。” “我可以告诉你——”金雄白将“争旗”一事的前因后果,细述了一遍,接着又说:“别的代表南下到抚顺各地参观去了,我为了躲避麻烦,特为北上。荣子,如果你不是具有秘密身分,我带你走不要紧;你有了这种身分,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,结果你走不脱,我也可能回不去。你说呢?” “原来是这样!我的要求变得过分了。金先生,我收回的我要求。不过,”她紧握着他的手说:“你别忘了,你是我可以共秘密的人。” “荣子,你暂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,我刚才的意思是,这一次我不能带你走;并不是不替你想办法。等我先回上海,自己安全了,一定会在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中,接你到上海。如果你自己有办法脱离虎口,譬如到了北平,你只要打一个电报给我,我马上会有安排。” 荣子报以异常感激的眼色,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方始问道:“如果要打电报给你,地址应该怎么写?” “很简单,只写‘上海、平报’,一定可以收到。”接着,金雄白写了他的名字,“记得吧?” “没齿不忘!” 这是双关语。金雄白在欣赏之余,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,这样一个秀外慧中,偏教她沦落风尘;转念又想,若非出淤泥而不染,又怎能显出白莲的高洁。造化小儿冥冥中的信手安排,实在奇妙;真是天道难测,亦只能随缘稍尽人事而已。 这样想着,更觉得无心邂逅荣子,不能不说是缘分;同时也就有了眼前还能帮她一些甚么忙的意愿,略为考虑了一下,决定将随身带来,预备买人参及皮货,孝敬双亲的一笔“老头票”送给荣子。 但如率直相赠,荣子一定不会要;再则形式上类似夜渡资,亦嫌亵渎。因此,金雄白还须先想好一段话,方能让荣子接受他的好意。 “我希望我去了以后,你能很快地找到脱离虎口的机会。”他说:“哈尔滨是国际都市,这种远走高飞的机会,不会没有吧?” “机会是有。”荣子迟疑着说:“可是,我也不能说走就走啊!” “你非说走就走不可!因为机会稍纵即逝,而且可能永不再来。” 荣子不作声,只点点头表示领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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