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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“这不成问题,两三分钟我就可以到你身边。”

  电话中没有声音;刘德铭心里很矛盾,希望她拒绝,但又深怕她拒绝。

  终于电话中又有了声音,“刘先生,”她说:“我到你那里来;请你不要锁门。”

  这个回答,大出刘德铭意外;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时,苏姗已经收线。刘德铭只好起身,打开了门锁;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静等。也不知是天气冷,还是兴奋得不能自持,身子在发抖。

  等了一会,不见动静,刘德铭不免疑惑,想拨电话去催,似乎不妥;而不问个清楚又觉得放心不下。绕室彷徨之余,听得身后轻响,急急回身去看,方始明白她迟迟起行的道理,原来她是化了妆,而且穿得整整齐齐来的。

  “啊!”刘德铭说:“倒是我失礼了,穿着睡袍招待你,不成体统。”

  “不!刘先生,我这样子是有道理的。”说着,她将开司米大衣卸了下来。

  刘德铭上前接过她的大衣,抱在手里问道:“请你先说道理。”

  其实,苏姗盛装而来的道理,亦是可以想象得知的;拂晓时分,穿着睡袍经过甬道,进入另一房间,为人发觉,何以自解?同时,要离开他的房间时,如果是穿着睡袍,他人见了会怎么想?

  想通了这个道理,刘德铭对她的看法不同了,这是个有头脑的女人,是缓急可恃,能共患难的伴侣,“你请坐;要不要来杯咖啡?”

  他提起保暖的银咖啡壶说:“在内地想喝一杯来路货的咖啡很难,所以一到香港,大喝特喝;现在看样子,恐怕又要喝不成了。”

  “你是说,日本人来了,由英美进口的东西会断绝?”

  “一定的。”刘德铭倒了两杯咖啡;递一杯给苏姗,“喝下去会使你舒服。”

  “不!我想要一杯酒。”

  “我只有当酒精用的‘琴’,喝得来吗?”

  苏姗想了一下说:“可以。”

  于是刘德铭从箱子里找出来一瓶“琴”,倒了小半玻璃杯;她接过来倾入咖啡杯中,仰头一饮而尽,颓然倒在椅子上。

  “苏姗,”刘德铭不安的问:“你是不是有甚么心事?费理一定不要紧,吉人天相。”

  这泛泛的安慰,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;果然,苏姗摇摇头,表示听不进去。

  “你心里有甚么疑难,说出来大家商量。”

  “我在想我的命。”苏姗自语似地说:“看起来不能不信。”

  “怎么样?”

  “刘先生,你知道不知道,费理是——,”她双目灼灼地望刘德铭,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,“他是我第三任的丈夫。”

  刘德铭倒吃一惊;但他很快地想到,不宜有任何惊异的表情摆在脸上,所以只淡淡地应一声:“噢。”

  “我母亲从小替我算命,说我克夫。为此我跟我表兄的婚约取消;结果,我的表兄,还是死在一次车祸中。”

  “那,”刘德铭说:“足见得克夫的话靠不住。”

  “是啊!我也是这样想,我母亲更是这么想。可是我从‘金陵’毕业以后结婚,不到三年,就做了Widow。去年有人说,嫁的是外国人就不要紧;因此费理追求我不过两个月的工夫,我就作了很重大的决定。哪知道,结果还是这样!”

  “苏姗,你把你的结果判断得太早了一点。”

  一语未毕,隆然声响;不知何处发生爆炸。刘德铭看她脸色苍白,急急坐在她身边,捏住她的手说:“你别怕,有我在这里。”

  “是,我不怕。”苏姗勉强报以微笑。

  两人侧耳静听,除了酒店中的旅客梦中惊醒,出现了骚动的声音以外,爆炸声却未再起;苏姗的脸色,慢慢恢复常态了。

  “我没有想到,你这样摩登而且洋派的小姐,会相信看相算命。”

  “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,女孩子总比较容易受母亲的影响。喔,”苏姗突然想起,“有个人你知道不知道:林庚白?”

  “怎么不知道?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但也是个怪人。”刘德铭问道:“你想其它,是因为他精于命相。”

  “是啊!听说他从重庆到香港来了。我不认识这个人,但很想认识他。”

  “我跟他很熟。明天我来问问我的朋友看,打听到了他的地址,我陪你去看他。不过,最好把他约出来,不要到他那里去。”

  “为甚么呢?”

  “因为他有洁癖。你一到他那里,他首先交代烟灰缸、痰盂在那里,深怕你弄脏了他的地方。如果你去动一动他的书,他那副满身不自在的样子,连客人都觉得难过。所以我虽跟他很熟,到他家里去过一次,就不想再去了。”

  “怪不得你说他是个怪人。”苏姗笑道:“他有这样一个癖性,做他的太太,不是整天要受罪了?”

  “不是,不是,对女性是例外;对漂亮小姐,像你这样,更是例外。”刘德铭拿起咖啡杯说:“譬如,这只杯子是他家的,我用过以后,他或许就丢掉了;但如果是你,杯沿或许会留下口红的痕迹,他不但不会丢掉,连洗都舍不得洗,要把你的口红保存下来。”

  “这样说,这个人是个——”苏姗把话顿住了。

  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两个字是甚么?便即答说:“他倒也不是色鬼,不过风流自命,十几年前追求过许多名片。”

  “喔,”苏姗很感兴趣地问:“刘先生,你倒说给我听听,有那些人?”

  “第一个是林徽音,他的父亲叫林长民,是跟梁启超在一起搞政治的,后来郭松龄倒张作霖的戈,他让郭松龄请了去,想有一番作为,结果糊里胡涂死在关外——”

  “刘先生,”苏姗打断他的话说:“你只说林徽音,不必说她的父亲。”

  “林徽音是才女,后来嫁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。”刘德铭又说:“林庚白还追求过张静江的女儿张荔英;徐志摩的前妻陆小曼;还有有名的交际花俞珊、唐瑛;一个个都失败了。可是他并不气馁,他相信他命中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太太。”

  “那末,他的话应验了没有呢?”

  “应验了。他现在的太太,也姓林,名叫林北丽。有人说林北丽是他族中的侄女,这话无法求证;不过林北丽很漂亮,也会做诗,才貌双全四个字总算够得上。”

  就这样以谈林庚白的轶事来打发时间,很快地到了天亮,只听门外剥啄有声,刘德铭便转脸看一看苏姗,是征询她的意向。

  “请开门好了。”

  她是穿戴整齐、鬓发不乱;虽在别室,并无可令人怀疑之处,至于她何以清晨出现在此,当然亦有话得可以解释,因而处之泰然。但刘德铭却仍旧很谨慎,将门开了一条缝,看是酒店的侍者,便即问道:“有甚么事吗?”

  “一早打搅,非常抱歉。”那侍者鞠着躬说:“昨天接到‘差馆’通知,政府有命令,要征用这里的最下面三层,作伤兵医院,所以,要请刘先生搬个地方。”

  “可以。搬到那里?”

  “很委屈刘先生,要搬到地下室。”

  “地下室?”刘德铭问:“不是仓库吗?怎么住人?”

  “很抱歉,只有用行军床。所有的房间都满了,请刘先生原谅;三楼以上的房间,只要空出来,尽先留给刘先生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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