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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陈宝骅沉默了好一会说:“我可以告诉你;但是,我也很痛苦。不过国家民族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险;沦陷区多少人在水深火热之中,个人的痛苦,只好咬一咬牙关,摆在一边。”

  “你的话我不懂。我只知道我也很痛苦!现在我只希望你坦白告诉我,不必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。”

  “你知道我是甚么人?”

  这话问得奇怪,郑苹如不肯胡猜,于是这样回答:“你自己说好了。”

  “我告诉你,你千万不能泄漏!”陈宝骅神色严重地说:“在上海的中统,现在归我负责。”

  “原来你做地下工作!”郑苹如不觉失声:“倒看不出你。”

  “要看不出才好。”陈宝骅紧接着说:“既然已经告诉你了,不妨彻底谈一谈——”

  谈得真是很彻底。陈宝骅率直提出要求,希望郑苹如也参加工作,首要的任务就是接近丁默更,能够左右他的行动,以便制造制裁他的机会。

  “丁默更原来是中统的高级人员,居然认贼作父,太不可原谅了!所以一定要制裁他。以他在敌伪政府的身份,以及他反叛组织的重大罪行,如果能够消灭了他,是件太有意义,对国家太有贡献的事。立德、立言、立功三不朽;苹如,你建了这件大功,在历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。这是人生难得的际遇,你不可错过。”

  郑苹如是外向的性格,觉得冒这个险很值得,也很刺激,心里已经动了。但是,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顾虑;因而沉吟未答。

  陈宝骅当然也想得很周到;看她的脸色,知她的心事,当即又说:“至于你我的感情,绝对不受这件事的影响。是我向你提出的要求;你就算为我牺牲。我永远都会感激你、尊敬你。”

  有此保证,郑苹如再无顾虑,慨然一诺,照陈宝骅的设计去进行。先是找个借口请丁默更帮忙;然后为了酬谢,请丁默更吃饭,陪他跳舞。就这样很快地让丁默更迷住了。

  “你们要动手,就赶快动手。”郑苹如对陈宝骅说:“机会随时都有,早点把事情办完了,大家轻松。”

  “是的,是的!我们在积极筹划,快了,快了!”

  他是有说不出的苦。原来中统的工作重点在搜集情报;行动方面几于无拳无勇。向军统去借将当然也可以,但独得的功劳让人分去一半,却又不甘。苦思焦虑,并无善策,就只有找助手来商量。

  他的亲信助手有两个,一个是他的至亲,名叫嵇希宗;还有一个是专员周启范。陈宝骅说:“这个行动最难的部分是,能够左右丁默更;既然郑苹如叫他往东,他不敢往西,可说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。至于下手,不过是一举手之劳;只要有人,不是难事。”

  就是没有人!嵇希宗跟周启范面面相觑;心里的想法相同。

  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”陈宝骅说:“我们花钱去找个人来。”

  “启范,”嵇希宗说:“你是恒社的,总有路子吧?”

  “路子怎么没有?不过要找靠得住的,不是三两天的事。”

  “一个星期。”陈宝骅问:“如何?”

  周启范想了一下,点点头答应下来;问一句:“找几个?”

  找几个要看行动计划。于是丢开人的问题,先研究如何下手?当时决定了两个原则:第一、不能在丁默更及七十六号的势力范围之内;第二、要在闹区马路上。这两个原则,都是为了行动得手以后,易于撤退。不然,后果会很严重,而且也不容易找到人。

  “照此原则,人少了不行;不过也不必多,以四个为最适当。”陈宝骅对周启范说:“人归你找;枪归我借。”

  这又遇到难题了。枪不难借,难在携带,英、法两界动辄“抄靶子”;携枪在身被抄到了,全盘计划立刻打翻,所以手鎗不宜预先发给行动人员。比较妥当的办法是,行动之前半小时或一小时,在现场附近,觅一处地方集合。临时发枪,立即行动;事后回到原处。交枪解散。

  等听取了郑苹如的意见以后,细部的计划拟出来了。时已入冬,设计由郑苹如向丁默更“开条斧”,为她买一件灰背大衣。上海最大的皮货店,是静安寺路,同孚路口的“西伯利亚皮货公司”,但不必预先说明要在那里买,免得丁默更起戒心。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,终归引诱他到那里就是。

  不但要引诱他到那里,而且方向应该自西往东,因为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坐南朝北,汽车靠左行驶,就只能停在对面,丁默更来回穿过马路,才有下手的机会。四个人分两面,两个看住他的汽车;两个守在皮货公司门口,丁默更就怎么样也逃不掉了。

  人找到了,枪也找到了,集合的地点比较难找,但终于亦能解决,是借了卡德路有名的浴室“卡德池”斜对面,一家诊所。只是四支手鎗,要由南市运到公共租界,却不能不慎重。

  “抄靶子”是越来越厉害了,在租界上随时随地都可以被拦住检查。怎么办呢?陈宝骅想到他一位叔叔,当初从上海运枪械,送学生到黄埔去的往事,设计出一个办法,找一个有襁褓之子的妈妈。担任运枪的任务。

  所谓“襁褓”是八仙桌面这么大的一方薄棉被,将婴儿对角放在上面,先折下面,再折左右,全身包裹,只露出一个小脑袋。南货店买蜡烛也是这种包法;所以俗称襁褓为“蜡烛包”。

  抄靶子不会抄“蜡烛包”,四支手鎗藏在那里面,万无一失。但有两个先决条件,第一、妈妈的胆要大;其次,四支手鎗塞在“蜡烛包”里。坑坑洼洼,婴儿不会觉得舒服;不舒服要哭要闹,也是麻烦,所以要找一个耐性很好,不哭不闹的婴儿。

  这也很难,因为谁听到这种事都会害怕;而且太太们总比较爱说话,小菜场中遇到,闲聊家常,无意中泄漏出去,大祸立至,所以只能通知同志,暗底下分头物色。

  “皇天不负苦心人”,终于找到了一位张太太,三十出头,颇有须眉气概;一个八个月大的男孩,生来极乖。种种条件,并皆适合;陈宝骅开口一说,张太太慨然许诺。

  “太好了!”陈宝骅很高兴地说:“张太太,我送你一千块钱,小意思。”

  “不要不要!”张太太双手乱摇,“为国家嘛!能够做好这件事,将来说起来,我也很有面子。”

  陈宝骅以为她假客气,等将钞票掏出来,不道张太太要翻脸了。

  “陈先生,你也太小看我了。这是性命交关的事,莫非你当我这条命只值一千块钱?”

  “是,是!”陈宝骅改容相谢,“我错了。”

  辞出张家,陈宝骅即去访周启范,道是“万事齐备”,连“东风”都不欠;只待诈降的“黄盖”,将“曹操”勾引了来送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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